林家家风严谨,自有规矩,因此虽知自家大姑娘被张家退了亲,除了白鹭等人愤愤不平,余者下人们不管心里如何向,嘴上都不曾多议论。
林青筠本就对盲婚哑嫁心存排斥,哪怕将来还有嫁人的一天,但如今亲事退了,仿佛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轻松不已。至于张家退亲的真正原由,她倒不是没猜测,只怕还是在张鸣身上。具体如何她倒没兴趣探究,反正往后彼此也没甚相干,张家夫妻是厚道人,对她有恩,加之她毕竟不是原主,实在不必过于在意。
谁知当天下午林黛玉突然回来了,一看黛玉神色,便知今日的事情黛玉知道了。
“青筠姐姐,张家也太欺负人了!”黛玉听说张家退亲好一阵惊吓,顾不得在贾家多待,寻个托词再三要回来,贾母只得放行。
林青筠将丫鬟们打发出去,这才拉着黛玉坐下。
因急着赶回来,又为她的事烦心,黛玉出了一头汗,双颊一片嫣红,双目秋水涟漪,已初露绝世姿容。青筠探了探她的体温,将手帕子丢在水盆里浸湿,拧干了为她擦拭额头。
“姐姐别忙,我没事。”黛玉见她时刻关心着自己,越发为她难过,对张家也越发不满。“这张三公子刚刚做官一年就来退亲,只怕是嫌弃了姐姐出生,另有更好的姻缘去攀。枉我以为这人是个好的,竟是错看了他,和那些追名逐利之人真是一个样子。”顿了顿,似还觉难咽下这口气,又说:“不是我自傲自夸,那张家有什么?算来只是金陵有些清名,且名声不在他身上,是张老爷的。他不过中了二甲进士,在翰林院做笔帖式,充其量八品,虽说升迁较别人容易些,可真要出头还早着呢,他如何就敢嫌弃姐姐?早先两家婚事是父母做主,便是如今,姐姐是林家女儿,哪怕只是义女也不是人人都能配得上的,便是曾经扬州知府家还想来结亲呢,只是我们看不上罢了。”
听着黛玉气呼呼的一通话,看似在理,却不过是亲近之人偏颇之言罢了。
林青筠很清楚自己身份,虽借着林家义女的名分寻常人不敢小看,但真要说是个香饽饽,那才是说梦话呢。不过,对于黛玉如此维护,心中仍是熨帖。
“好了,事已成定局,没必要再为此伤肝动怒的,不值当。再者说,退了亲也并非没好处,知道他不乐意却勉强做亲,往后岂不是更苦。”林青筠斟了杯茶给她,缓缓劝慰。
黛玉确实渴了,一口气将茶喝了,同时细细打量她,见她脸上云淡风轻,确实不曾有丝毫伤心不忿,这才放下心来,只是想到张家行事……眉尖一蹙,仍是有些恹恹的:“我实没想到张家会如此,便是张三公子有二心,张家都没劝么?可见张家也不是爹爹说的那般好,姐姐不去张家倒是好事。”
“好了,不说那些了。急忙忙的赶回来累不累?这几日在贾家如何?”林青筠并不觉得张家夫妻不好,只是眼下黛玉情绪不好,便也没多解释。想来好笑,分明是她被退了亲,可除了她不动不恼,身边的人个个为她抱不平。
黛玉摇摇头:“都好。说来还是姐姐的功劳,自从遵着姐姐说的,每日锻炼,合理饮食作息,我身体不知好了多少。在外祖母家时,我都生病,姊妹们却轮番请医问药,还都问我吃了什么神仙药方,竟是不生病的。”
“妹妹既回来了,那便留下过节吧。”屈指算算,离中秋还有半个月。
黛玉摇摇头:“怕是不行,八月初三是外祖母寿辰,我定是要去的。原本今日外祖母便不肯放我回来,只是我一再说家中有事须得料理。”
林青筠对此倒理解,便说:“那妹妹便住几日,我将贾老太君的寿礼准备好,到时候妹妹带着一起去。”
“姐姐。”黛玉挽住她的手,刻意压低了声音:“爹爹要上京了。”
“当真?什么时候?”闻言一阵惊喜。她们两个到京城这么长时间,唯一担心的便是远在扬州的林如海,旁人不知,她两个是知情的。扬州近来十分动荡,她们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悬着心等林如海的动静。
黛玉道:“我今儿才接到爹爹的信,虽信中说的隐晦,但就在这一两个月了。虽说述职都在年底,但扬州与别处不同,爹爹也不同,许是要提前上京的。”
“那就好。”既然林如海透出信儿来,必定是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九月底,林如海上京了。
“大姑娘,姑娘,老爷到了!”小厮传来消息。
林青筠与黛玉同时起身,携手出了花厅,迎面便看见林如海信步而来。半年不见,林如海显见得瘦了些,鬓边添了几丝银霜,幸而瞧着精神还好,面色红润,步伐有力。
“爹爹!”黛玉疾步上前扑在林如海怀里,已是泪水涟涟,哽咽不已。
林如海见着女儿不由得也红了眼眶,想着在扬州时九死一生,险些真再也见不着女儿了。一面安抚女儿情绪,一面打量,见她身量虽一如既往的纤细袅娜,却是气色极佳,毫无病态,大为放心。又抬头去看林青筠,刚想说些什么,蓦地想起张家退亲一事,不禁叹了口气。
“好了,乖玉儿快别哭了,仔细你姐姐笑话。”
“姐姐才不会笑话我。”黛玉娇嗔一句,顺势退开身,一边擦了眼泪一边细看父亲形容,不由得眼睛又是一热:“爹爹受苦了。”
“爹爹能吃什么苦,快别哭了,眼睛都肿了。”林如海再度宽慰。
林青筠这才上前见礼:“青筠见过义父。义父一路辛劳,府中房舍早收拾齐备,义父先歇歇。妹妹有什么话晚些再说不迟。”
黛玉也忙止住哭声,笑说道:“正是呢,女儿糊涂了,爹爹该洗洗尘土歇一歇才是。我与青筠姐姐早让厨房备好了爹爹爱吃的菜,等晚些时候我再去请爹爹。”
“青筠、玉儿都辛苦了。”林如海到底上了年纪,兼之在扬州劳心劳力,又一路车马颠簸确实累了,便不再多说,先去歇着了。
当晚办了一桌接风宴,也是团圆宴,林家三人没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在席上互诉离别诸事,却默契的不曾提及张家退亲。待席散后,林如海将林青筠请到书房。
“义父找我?”林青筠已猜到林如海要说什么。
果然,林如海说的乃是张家退亲之事。
“张家退亲先与我说了,虽嘴上说是八字不合,只怕不是详情。我一再追问,张家却闭口不言,我虽有心为你讨个公道,但一来扬州脱不得身,二来……张家到底与你有救命之恩,又对你身世知之甚祥,未免节外生枝,也只能如此罢了。”林如海虽信好友张令闻的品性,却对其子张鸣不信任,今日能毁信退亲,焉知他日做不出其他事来?目前他前途未知,甄家却树大根深权势煊赫,一旦林青筠身份暴露,只怕护不住她。
林如海的言外之意青筠也知晓,笑道:“义父不必为青筠担心,此中内情青筠都知道,虽说退了亲名声有亏,但何尝不是青筠幸事。”
“你若能如此想也好。”林如海虽未出口,却打定主意要为她寻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说到底,张家退亲着实惹恼了他,当初要结亲的是张家,如今要退亲的也是张家,哪怕林青筠只是小小秀才之女,却也不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如此作为也太令人齿冷!
自此后,林家再不提张家,一切如云烟散去。
林如海是正式卸任后回的京,交割了扬州公务,如今赋闲在家,等待皇上召见。当然,暗中早有密折呈递了上去,如今这般举动,不过迷惑外人罢了。外人不知内情,见林如海突然回京,却不曾有任何调令旨意,误以为其失了圣心,特别是一些人上门“打听”之后,林家再度门庭冷落。
贾家亦是如此想。
当林如海带着黛玉登门时,贾家态度便很是冷淡,贾赦贾政皆不在家,只一个贾琏招待殷勤。林如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是越发觉得荣国府已不复当初。
贾母历经世事,虽对林如海突然无声无息回京很是惊疑,却不似旁人那般外露,态度一如既往。
“女婿给老太君请安了。”虽说贾敏去世,但林如海并无再娶之心,兼之女儿的缘故,待贾母仍是敬重。
“都是自家人,何须多礼。”贾母见到他却是想起已逝的女儿,不由得心中一悲,滚下来泪来。“我这些儿女里头,独疼敏儿一个,偏她早早撇下我去了,竟是最后一面都不曾得见。”
身旁的鸳鸯等人连忙解劝,便是林如海也眼眶一湿。
贾母好容易止住眼泪,揽着黛玉在怀里说道:“幸而有玉儿伴着我。玉儿像她母亲,见着玉儿就似见着我的敏儿了,我只愿她长长久久伴着我才好呢。”
林如海闻言便是皱眉,这话里含义已是直白了,当即不动声色笑道:“往后女婿也是要常住京城的,老太太但凡想外孙女儿了,要见面也容易。”
贾母心头一凉,料不到林如海竟是连让黛玉住在这儿的话都不说,可见是与贾家生分的很了。心头一转,满脸关切问道:“好好儿的怎么就回京了?”
林如海道:“圣上旨意,圣上体谅我在扬州盐政多年辛苦,便命我交割了公务进京。”
“……这、没了其他旨意?圣上不曾委派其他差事?”贾母问的略急。
林如海淡笑说道:“尚不曾委派差事。圣上说我监管盐政多年,实在辛苦,有心放假让我休养。圣上体贴臣属,我等自然感激不尽,唯有谨遵圣意,不敢妄议其他。”
贾母心中更凉,想着只怕林如海是真失了圣意了,一时间对两玉之事也没了热情。
林如海掩下眼中精光,只做一切不知。
从贾家回来,林如海又与几家世交走动,而后便闭门不出,日常间只看顾两个女儿读书,仿佛当真卸任赋闲不理外事。
黛玉巴不得他日日如此清闲,有父亲在家,她也不必总往贾府去住,住在自家岂不自在。再说,自上回去了贾家,她也觉察到外祖母待自己冷淡了几分,虽仍是疼爱,到底不如以往。她何等聪慧,又听了外祖母与父亲的那些话,心中明了,也觉轻松。
黛玉与青筠两个除了读书,便是准备各样汤汤水水为林如海进补。
眼看着入冬了,府里应季的份例拨了下来,按着往常旧例,衣裳料子并未交给针线房,白鹭与紫鹃各自将两位姑娘的份例领了回去自做。黛玉针线虽做的少,却也极好,见了衣裳料子倒想起一事。
“紫鹃,找出一匹松花的来,按着老爷的尺寸裁了,做件家常薄袄。”黛玉正在心里盘算着绣什么花儿,就见林青筠进来了,忙起身相迎:“姐姐怎么这会子来了?”
“在屋里怪闷的,来你这儿逛逛。这是做衣裳呢?”林青筠因着今儿天气阴沉沉的,刮着风,又冷,屋子里头丫鬟们都在剪裁料子做衣裳,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才往黛玉这边说说话。
“嗯,想给爹爹做件衣裳,入冬好穿。”黛玉拿出花样册子,请她看。“姐姐觉得哪个好看?”
“妹妹眼光比我好,妹妹瞧着搭配就是了,总归只要是妹妹心意,义父没有不喜欢的。”林青筠一向知道黛玉很孝顺,不在扬州时还不忘时常写信问饮食汤药,如今好容易团聚,自然更是体贴细致。
听着外头风声越发大了,青筠握了握黛玉的手,微微皱眉:“妹妹也该仔细些,手都凉了,就要入冬了,可大意不得。”
“这是刚刚摸了剪子,一会儿就暖了。”黛玉捧了热茶给她,自己也缓缓的喝了一杯热茶,只觉通体舒泰,双手慢慢暖和。
夜里下了雨,不大,却是淅淅沥沥两三天,天气越发的冷了。
已是正式入冬,北风呼呼的吹,仿佛直将寒气吹进了人心里。林青筠不爱这样的天气,穿着新做好的银白竹纹镶蓝滚边的直身薄袄,盘坐在暖榻上,一手捧着热茶,一手翻着小桌上摊开的书。
门帘子突然掀开,带进一股冷风。
只听桃香在屏风外说道:“大姑娘,刚刚听姑娘房里的人说,贾家死人了,好像是什么侄儿媳妇,贾家的人来报丧了。”
秦可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