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乃是贾政生日,林如海忙于公务抽不得空,只能让黛玉备好寿礼先过去,待中午时他从户部直接去贾府贺上两杯酒罢了。哪知尚未到中午休息,忽然见两个同僚笑着迎面道“恭喜”。
“何喜之有?”林如海起先并未在意。
那二人道:“林尚书还不知吧,刚刚圣上下旨,凤仪宫的贾女史德才兼备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方才其父贾政已入宫谢恩了。你们两府姻亲,可不是要给林尚书贺喜么。”
“不敢,都是圣上隆恩。”林如海面上谦恭,心里却波涛起伏,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住了。
贾女史、贾元春,那个生在大年初一的大侄女。
林如海总觉得此事不太对劲,且不说旁的,元春入宫时日已不短,早已过了妙龄,眼看到了要出宫的年纪突然一句封妃,谁都知有古怪。当初元春顶着国公府嫡长女的名头入宫做女史就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熬了这么些年始终不得圣顾,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笑话,贾家必是不甘心的,可如何能令皇帝转了心意?
林如海莫名脊背一寒。
皇帝乃天下之主,尊贵至极,能扭转皇帝心意岂不恐怖?但愿贾家不要这般愚蠢。
此时林如海还未曾多想,只以为那大侄女使了什么小手段。既然贾家出了贵妃,想必今日贺喜之人众多,干脆以公务繁忙为由,命管家送上丰厚贺礼,人就暂且不过去了。下值回到府里,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放不下,尚未细想,却见青筠派了丫头来请。
“大姑娘有什么事?”林如海认出这丫头是林青筠身边的白鹭。
“奴婢不知,两位姑娘在一处,也不知说些什么,脸色不大好。”白鹭只听到只言片语,似乎和贾家封妃有关,只是作为下人不敢随意议论。
林如海听得纳罕,总不至于两个人拌了嘴找他去评理吧?
到了林青筠屋子,林青筠只让丫头们退出去,亲自给林如海捧了热茶。林如海仔细打量二人,林青筠倒是瞧不出来,黛玉明显眉间深蹙,似有什么困惑,隐隐还有份焦灼担忧,见了他似见了救星般,眼睛一亮。
“爹爹!”黛玉顾不得委婉,当下也没外人,便直接问道:“爹爹,当朝可有双字封号的先例?”
林如海神色一怔,立刻想到贾元春的封号“贤德”,终于明白一直悬在心上的不安感从何而来。历来就没有活着的妃嫔授封双字封号的,双字,那是死后的追封!皇帝为何要赐这么个特殊的封号?难不成……贾元春在皇帝眼中已是死人了?贾家或是贾元春,到底做了什么?
“爹爹?”黛玉见他不说话,心下的猜测越发笃定了。
林如海回过神,笑着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今日是二舅舅生日,却是双喜临门,圣上下旨封了大表姐为贤德妃。我回来说与青筠姐姐听,姐姐却说大表姐的封号古怪,说是从未听过双字封号的。我一想,可不是么,难不成大表姐格外得圣上眷顾?可心下总觉不大妥当,这才找爹爹问问。”
林如海看了林青筠一眼,叹息道:“为父也觉得不大妥当,只怕此事另有内情。这件事你们在外别提起,连贾家那边也别漏了风声,遭了厌弃是小,惹圣怒是大。”
黛玉动了动唇,终究紧抿不语。她何尝不知呢,如今贾家正是欢喜的时候,冷不丁的听她这番猜测,骂她一通胡说是轻的。再者若传扬了出去,还道是对圣旨不满,妄猜圣意呢,那可不是个轻罪。
此时贾家确实热闹,摆酒唱戏,宾客往来,竟是烈火烹油一般。
晚间众人围坐在贾母处,个个满脸喜色,如有荣焉。一直木脸菩萨般的王夫人今日也是面色红润,嘴角带笑,穿了件喜气华贵衣裳,只觉扬眉吐气。在她身边坐着薛家母女,薛姨妈倒是真心高兴,同时想着如此更好,做表姐的有了尊位却年华不再,宝钗正值妙龄,彼此又是嫡亲的表姐妹,入了宫互为倚靠岂不比旁人牢靠些。宝钗心中亦有憧憬,哪怕平日里端庄自持,心中却是自有傲气。她一向自负不必旁人差,只是差在出生,少了机会,若能入宫,何愁博不出个富贵前程!
“老祖宗,大表姐长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呢。”这时坐在贾母身边的一个穿红的姑娘笑嘻嘻的问道。这便是史湘云了,虽容貌略逊三春,却是秉性洒脱爽快,爱大说大笑,又是贾母娘家早逝的大侄儿留下的唯一血脉,贾母怜惜,时常接其过府小住。
贾母揽着她笑道:“怎么没见过?不过你那时太小,不记得罢了。真不是我偏心,你们这些姊妹都不如她,只我疼了她一场,如今却是不得相见,也不知我的元春在宫里头好不好。”贾母说着就泛起了眼泪,元春自小是由她亲自教养,又生在好日子,寄予了府里众多期望,虽说知道以女史入宫必定吃苦,可贾母为了府上也无可奈何。
众人见了忙都上来解劝。
史湘云眼睛转了一圈儿,突然问道:“爱哥哥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呢。”
贾母闻言也忙问道:“宝玉呢?外头天黑又冷的很,仔细别摔着冻着,赶紧打发人去找找。”
鸳鸯忙笑道:“老太太别担心,宝二爷说是有些闷了,去外头走走就回来,有袭人几个打着灯笼跟着呢。”
却说宝玉这会儿已回到屋,浑身郁郁躺在床上,做什么都没精神,与府里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宝玉之所以如此,却得提到水月庵。先前因贾母发话查探水月庵,待秦可卿丧礼后,贾琏亲自料理,不仅查实了净虚“牵线搭桥”的事,更有些污秽事的影子,贾琏禀报了贾母,然后使了个法子将净虚废了度牒逐出京城,又将庵里几个不安分的姑子远远儿赶走,其中就有智能儿。这智能儿倒是痴情,又扮做乞丐溜了回来,去找了秦钟。偏生两人相会竟被秦邦业撞见,赶走智能儿,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也气病了,因年纪太大气怒交加,没几日就去了。秦钟本就体弱,又受了打,见老父被自己气死,越发病沉沉的起不了身。
“二爷怎么闷闷不乐的?可是今儿得罪林姑娘了?林姑娘一贯小性儿爱恼人,你两个自小一处长大,该比别人更体谅些才是。”袭人一边轻推他一边试问。
宝玉转动眼珠子看她一眼,不解道:“我和林妹妹好好儿的,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是为别的事。”
晴雯在一旁听了嗤笑,嘲讽的看向袭人,笑道:“袭人姐姐一向是个贤惠人,怎么这会子编排起林姑娘来了,谁说林姑娘小性儿爱恼人?我看林妹妹率性的很,总比一些人两面三刀来的好。再说林姑娘与二爷如何,那是主子们的事情,如何轮得到我们做丫头的多嘴。”
袭人万万想不到晴雯这刀子嘴突然对上了自己,偏生说的她一时反驳不得,气的涨红了脸:“你这是存心和我拌嘴呢?我哪里得罪了姑娘?姑娘说出来,我给姑娘赔罪,犯不着当着二爷的面儿故意挑我的刺。”
袭人很会避重就轻,根本不提妄议主子的茬儿。
晴雯到底心计不够,又是个爆炭脾气,一下子就被带偏了话题:“哟,我哪敢儿挑袭人姐姐,姐姐也没得罪我,只是我身上懒,连二爷的东西都懒怠做,竟要袭人姐姐去劳动史大姑娘。”
说着晴雯甩身出去了,憋着一肚子火刚好撞见个鲁莽的小丫头子,瞬间就把火气全都宣泄在小丫头身上。当初老太太就是瞧中她针线好才拨给了宝玉,虽也有另外一层意思,但明面儿她就是针线上的丫头,谁知袭人竟是防贼似的防着她,宝玉的贴身东西竟是甚少让她沾手,宁愿去请亲戚家的姑娘做。亏她一个丫头那么大的脸!
袭人这会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向被人敬重,突然被呛了一通,气的不得了。但她素日不是个尖刻的人,也不能追着出去讨回来,只能忍着。
这时宝玉突然问道:“晴雯说的可是实话?你劳动云妹妹给我做东西了?”宝玉想起自己确实有好几件东西针线特别精致,袭人只说是请外头人做的,他也没理论。细想来,确实有些像云妹妹的手艺,一时间不免沉了脸。
袭人见了心下一紧,忙说道:“二爷……”
不待她解释宝玉便打断了她:“你只说是不是吧。”
袭人避不过,只得认了,却也满脸委屈:“并非我托大,只是二爷一贯精细,寻常针线哪里瞧得上眼。晴雯那丫头脾气大,偶尔我也支使不动,只能自己慢慢儿做,偏有回云姑娘见了,知道缘故,便说要帮忙。我本是不敢的,只云姑娘说每日也是闲着,二爷是表哥,偶尔做个一两件也不要紧。”
一听这话便不尽不实,宝玉一时烦闷,起身就往外走。
“二爷!”袭人忙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大红斗篷:“夜里寒气重,二爷要去哪儿?好歹将斗篷披上。”
“我去老太太那儿。”宝玉夺过斗篷自己披了,抬脚就走。
袭人何时被这样撂脸子,只觉得满院子的丫头婆子都在瞧她笑话,登时涨红了脸,委屈的眼眶都红了,只是想着今儿府里大喜,未免哭了晦气惹得上头不喜,只得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