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清爽秋风吹来,已入八月。
初八这日晒妆,林家门前车水马龙极为热闹,林家故交亲友女眷们前来添妆,同僚下属,各国公侯府家眷则来贺喜。如今整个京城的人就没有不对这位纯亲王王妃好奇的,趁此机会又能见识一下林家给这位义女准备的嫁妆,不论哪点都是一项好谈资。
一进大门,迎面便见一片鲜艳大红,嫁妆担子紧紧挨挨停满了整个院子,精美时新的绫罗绸缎、各式头面首饰珠宝美玉、书画孤本古董摆设……一共一百六十台的嫁妆,彩光闪烁,令人目不暇接。前来的都是各家女眷,只看过一遍便能粗略算出嫁妆价值几何,哎哟,林家可真大方真有钱,单单这些明面儿上的东西就不下五六万银子,压箱银子该有多少?
眼尖的人已发现了,林家将当初皇家下的聘礼全都放在了嫁妆里,这也是惯例,各位郡王妃当初出嫁时娘家也如此,毕竟是嫁入皇家,哪怕再贪财的父母也不敢拂皇家面子。谁都知道此回纯亲王下的聘金是六千八百两金子,林家怎么着也得自己出一笔,那么一估算,只怕这位新出炉的纯亲王王妃单单压箱银子就有十万!
一时间女眷们相互对视,诧异又羡慕泛酸。
这林青筠可真是好命,只怕将整个京城的姑娘们都给压倒了!
林家亲戚在京中的只有贾家,今儿贾母带着邢王夫人过来添妆。贾母见了如此丰厚的嫁妆,一面感慨,一面为黛玉心疼,觉得女婿也太实在,毕竟是个义女,哪怕嫁入皇家呢,嫁妆只要丰厚不失身份颜面即可,何须置办的如此出格儿,如此一来将前头的各位郡王妃们一并压倒,等着林青筠过门后与众妯娌见面,只怕也难和睦。当然,贾母还十分惋惜,若是贾家能与林家结亲……
王夫人虽穿的难得喜气,却仍是端着张菩萨脸一动不动,只随贾母行动,那双看似波澜不起的眼睛里暗沉沉的,一双手攥着帕子拧的指节儿泛白。王夫人触景生情,想起当年贾敏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偏心眼儿的贾母只差将整个国公府的库房都扒拉了个干净,什么好的都塞在贾敏的嫁妆里。嗤,现在想来,便是国公府的千金娇女又如何?十里红妆又如何?挣扎了一辈子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早早的就死了,只剩下风吹就倒的毛丫头,将来这偌大的家财也不知便宜了谁家。
邢夫人却是一双眼睛左看右看,再克制也掩饰不住眼睛里的贪婪。
贾母狠狠瞪去一眼。
邢夫人忙低头收敛行迹,又回头看向丫鬟手中捧着的东西,心中不舍。那里头是两套点翠镶宝的头面,又有四匹绸缎,这是添妆,贾赦一再交代她务必将东西都添上,若是敢昧下一点儿就要狠狠修理她。邢夫人自来怕贾赦,又见他疾言厉色,当然不敢不听。
庄家老夫人、两位太太都来了,大太太是帮着操办了嫁妆的,自是心中有数,便是压箱银子数目惊人,也不过是皇家给的聘金多。历来压箱银子都不示众,大太太便是帮着操办了一场,也不会不识趣的去打听林家给的压箱钱,所以并不清楚霖清楚的实际压箱银子已达十六万八千两!
林青筠是昨天才看到最终的嫁妆单子,上面的东西哪怕再丰厚倒也罢了,只在开箱子看压箱银子时惊住了,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疏忽。
之前林如海说给压箱银子十万两,她只觉得太过了,本想裁减一半,最终没成。事后她便接受了这笔银子,没再想这件事,以至于竟忘了细究,那十万两竟是没包括皇家出的聘金。
这会儿林青筠端坐房中,庄家四位姑娘、贾家三春、宝钗湘云,另有湘云的两个堂妹、凤姐的堂妹,只把屋子挤的满满当当。姐妹们互相认过,便纷纷打趣起林青筠,偏林青筠一点儿没羞涩脸红,大大方方任诸人打量,好似明天出阁的不是她一样。
实则林青筠这会儿满脑子还是压箱银子,那数目实在太惊人。
到底林如海怎么想的,怎么给了那么一大笔银子?
其实林如海的想法很简单,他膝下只黛玉一个,将来他百年之后,能与黛玉相互扶持照应的唯有林青筠。贾家那边林如海不敢抱太大希望,倒不是贾家姑娘们薄情,而是贾家男子都立不起来,贾琏虽有个出路,但皇上既然打算动甄家,贾家又如何躲得过?往后只怕是自顾不暇。林如海想着府上银钱东西都有,林青筠又是在跟前看了两年,品性为人都挑不出错来,最难得的是待黛玉的一片心,银钱都是身外物,又不是拿不出,现在给了林青筠,焉知往后不是回报在黛玉身上。
薛宝钗看着林青筠平淡如常的模样,一面在心中暗赞其气度之沉稳,一面又酸涩羡慕,微带几分妒意。算来她比林青筠还大一岁,家世也比其强好几倍,却因林青筠投在林家做了义女,便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摸着胸前佩着的金锁,宝钗神色微黯。
母亲总说荣国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宝玉疼惜女儿又亲上做亲,是个极好的选择。原本她也认命,哪怕宝玉不爱读书不喜仕途,她也总想着等再大些就好了,实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她太清楚宝玉的秉性,论灵性旁人十个也不及他,可若论做文章考试……
宝钗如此,探春又何尝没想法,便是木头似的迎春也微微走神。到底迎春年纪最大,姑娘家到了年纪哪里能没点心事,偏生父亲不闻不问,母亲又不是亲生的,老太太年纪大了,叔婶又是二房的。迎春不敢奢望嫁什么富贵权势好人家,只要父亲别将她胡乱许人就好,在哪里不是过呢。
湘云也有自己的心事,她在史家也有一肚子委屈不得意。
算起来,唯二没有那些想法的便是黛玉和惜春,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林青筠身边,你一句我一句,誓要将林青筠羞怯。
林青筠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捂着耳朵无奈笑道:“妹妹,四妹妹,你们快饶了我吧,一边一个,可要聒噪死我了。”
这时小丫头桃香在帘子外喊了一声:“姑爷家来催妆了!”
一听“姑爷”二字,屋子里的姑娘们都瞅着林青筠笑,一个个脸上比林青筠还要羞涩。林青筠除了想到要去一个陌生地方而略不自在,并未有什么羞涩感,也没有新嫁娘的期待与憧憬,她自己是很清楚这门亲事内情的,与其说她是嫁去做王妃,倒不如说她是一剂药,去给纯亲王冲喜的。
况且,她今年才十三岁呢。
遥遥的便听前院热闹起来,姑娘们都走到院子里听动静,又有小丫头们来回跑着传话,一时间闹哄哄的。黛玉紧紧挽着林青筠的胳膊,目露不舍,想到深情处眼眶都红了。
惜春瞥见了忙道:“林姐姐快别掉眼泪,今天是青筠姐姐大喜,掉眼泪不吉利。”说着,惜春挽起林青筠的另一只手,笑嘻嘻的说道:“我给青筠姐姐算一卦,姐姐嫁到了王府里必定与纯亲王夫妻和睦,互相敬爱,一辈子生活和美!先说好,便是姐姐做了亲王妃也不能忘了我的,我如今已经开始下笔练习着色了,还要请姐姐继续教我呢。”
“自是忘不了你。”
尽管惜春一贯说起话刀子似的刺人,可也有很暖心的时候。
她许多时候不言不语漠不关心只是懒怠说,并非不明白,相反,她时常看的比旁人都通透。好比林青筠的这门亲事,外人说什么的都有,三春宝钗几个私下里也议论过几句,无非是觉得嫁入皇家确实有福分,只可惜王爷那样的身子骨。惜春就说她们太不知足,若纯亲王健康如常,作为帝后唯一的嫡子,眼下早就妻妾成群,整天跟其他皇子们斗的乌眼鸡似的,哪里还有现在的清静雅性,更别提与林青筠的婚事了。如今纯亲王身子骨虽弱,却不一定短命,哪怕寿命真不长又如何呢?谁又能长长久久无病无灾的活着?好些人今儿好好的,第二天就意外死了,可见人生无常。
当晚黛玉与青筠一块儿睡。
黛玉自从听了林青筠的话每日散步锻炼,又不断食补,身体康健,早起晚睡都很准时。往常她必定是早早犯困睡着了,今晚却是不停的说话,恨不能将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好似过了今晚就没了机会一样。
林青筠何尝舍得离开林家呢,可女孩子长大了就得离家,便是黛玉,过几年也要离开林家呢。想到这里,林青筠情绪低落,有些担心林如海。若她与黛玉都不在了,林如海一个人岂不是孤孤单单,出嫁的姑娘也不能常回家,往后竟是见面都难了。
“姑娘们,睡吧,明儿是大喜的日子,要早起的,若眼睛熬怄了可怎么处。”白鹭在外间提醒道。
黛玉打了个哈兮,依着青筠缓缓闭上了眼,嘴里还嘟囔着:“姑娘家为什么非得嫁人,若能一直在家该有多好……”
林青筠今日也累了,闭上眼没多大会儿也陷入沉眠。
次日一早,林青筠黛玉早早起来,房中大小丫鬟们俱是一身新衣,个个喜气洋洋。出嫁有四个陪嫁丫鬟,林青筠皆问过身边的几个人,除画眉是独身一个卖了死契,白鹭、相思、百灵三个的爹妈都是林家老人儿,她们倒是都愿意跟着去纯亲王府。林青筠考察过她们家人,便将相思父母、百灵爹妈两房人算作陪嫁,林如海又准备了两房,一共四房,身契都交给她收着。
“贾家三位姑娘、薛姑娘、史姑娘来了。”随着小丫头通禀,几个人从门外进来。
为着今日出嫁热闹,昨天贾家几人留了下来,一群人坐着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
“大姑娘!大姑娘!迎亲的队伍来了!了不得!了不得!”桃香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小脸儿通红,半天都没下半句话。
史湘云是个急性子,瞪着眼追问道:“你倒是快说啊,什么了不得?”
桃香顺了顺气,忙说道:“是纯亲王亲自骑马迎亲来了!”
屋内一静,诸人面上尽是震惊。
皇子们娶亲从没有亲自登女方的门迎娶的,乃因皇子是君,岳家是臣,皇子怎能屈尊降贵乱了尊卑。再者,纯亲王的体弱多病是出了名儿的,哪怕其是公认的最受宠的皇子,一年到头却少有人见得着他,概因他常年在府中养病。今日娶亲虽是人生大事,但可以由宗人府礼部代迎,谁曾料想他会亲来呢?
林如海亦未曾想到。
当看到门外的纯亲王,林如海甚至以为自己眼花,这件事他事先根本不知情。纯亲王该不会是没经过帝后同意自己擅自来迎亲的吧?当然,理智告诉他不可能,只不过一时过于震惊,浸淫官场多年堪称临危不变的林大人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林大人!”
徒晏一身亲王婚服,身姿挺拔端坐于马上,清贵俊美,温雅含笑。在其身后跟着八个俊俏儿郎,皆是从宗室总挑选而出,一色衣衫装扮,齐刷刷的站在林府大门外,衬托的徒晏越发气质出众,灼灼不凡。
林如海不由得赞了一声,又道声惋惜。
徒晏从马上下来,立刻有人将催妆礼送上,先前准备的红封还剩好些,只因林家下人一听王爷亲至,个个都鹌鹑似的缩了脖子噤了声,哪里还敢讨要红封。倒是徒晏对着一名迎亲少年使个眼色,少年立刻将红封分给诸人,只是屋子里尚且静悄悄的没动静。
林青筠见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便是最大胆的湘云都有些放不开,竟是冷了场。林青筠倒是想缓和气氛,偏她是新嫁娘,不能张口。
幸而惜春回悟,忙朝前行了两步,对着门外扬声道:“今日大喜,府上登门的只有林家的姑爷,没有王爷!姑爷若想娶走姐姐,做首诗来,做的不好不算数。”
屋外只听见一个小姑娘声音清脆、口齿伶俐,毫无扭捏羞怯,令人心生好感。
当即便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笑道:“里面姑娘说的有理,七哥快做首诗来,咱们接了七皇嫂赶紧回府,以免误了吉时。”
说话的正是皇八子徒晗,今年刚十三岁,尚未开府封爵。徒晗生母李婉嫔,生性胆小谨慎,家世寻常,一向依附皇后,皇后便也没难为她,徒晗便与徒晏关系最亲近,今日他便是毛遂自荐来做催妆郎。
催妆时要作诗也是惯例,徒晏自然早有准备,连做了三四首终于敲开了门。凤冠霞帔妆奁等物送了进去,立时便有全福太太为林青筠梳妆。
姊妹们看着林青筠一步步转变,褪去青涩展现几分成熟风韵,不由得纷纷红了眼眶,依依不舍。谁都清楚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便不似做姑娘的时候,往后姊妹们都有出嫁的一天,若都在京城尚可相见,若是出了京城,天南海北,谁知此生能不能有再见的日子。
“别哭,三日后便再见了。”林青筠反过来安慰她们,在嬷嬷的催促声里,别了黛玉惜春等人,出门上了花轿,听着锣鼓敲打喜气喧天的往纯亲王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