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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的丧事刚完,府里内外一片缟素,突然一天来了好多官兵将王家上上下下围成一只铁桶。王家大门前的小厮们见状都吓瘫了,特别是见到那顶轿子里走下来的人,脸色更是一片灰白——忠顺王爷!

以往忠顺王爷在外的名声不好,大多是因其豢养小戏子,又常仗着王爷身份做些风流浪荡事,但在这一年忠顺王爷的名号更是响亮。先前南安王府抄家、史家抄家,领头儿办差的官员都是忠顺王爷,这些都是公侯府邸,也唯有忠顺王爷的身份与性子镇的住场面,因此如今“忠顺王爷”四个字就是抄家的代名词。

忠顺王爷瞧见王家下人们如丧考妣的脸,表面严肃冷厉,眼睛里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爱养小戏子的忠顺王,很喜欢看戏,不单指戏台子上的戏,更爱的是真人出演的大小戏,那才有意思。

当忠顺王进了王家,王家的男丁已在正堂跪着候旨。

后宅里,陶氏听到前头的动静,暗自庆幸早一步将财务转移,即使家里被抄了,将来也好凭着资本复点子元气。殊不知她打发心腹连夜送往贾家藏匿的几口大箱子,根本没能进贾家的大门,这会儿这几个心腹皆由人看守,东西则是贾琏亲自送了回来。

忠顺王爷扫了眼东西,瞥了贾琏一眼,似笑非笑:“琏二爷如此不顾念亲戚情分,我记得王家与你们贾家可亲密的很。”

面对忠顺王,贾琏唯有陪笑谦恭:“藏匿犯官财物亦是大罪,国法当前,下官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枉顾法旨,暗徇私情。”

当初和亲,忠顺王与贾琏同行了一路,知道这贾琏在鸿胪寺已历练的十分圆滑,便不与他闲说,摆摆手道:“本王奉旨办差,贾少卿无事就离开,东西本王收下了。”末了不知怎么的就说了一句:“你这儿的还了,别家的却是撇不清。”

贾琏一时疑惑,想追问,忠顺王爷已转身走了。

贾琏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对,一回府就去问王熙凤。还没见院子呢,就见几个小丫头凑在一处叽叽呱呱,见他过来都跑开了。及至进了院子,隔着门帘子就听里头凤姐与平儿说话。

但听王熙凤说道:“二太太这是打算混赖了,咬定了两房已分家,死活都不肯出银子,偏大老爷心里不服,也不肯将所有的欠款算在大房头上,这会儿子正和二老爷闹呢。我看是闹不出什么结果来。别看二老爷不理庶务,心里什么不清楚?以往没分家时,二老爷书房的开销大的很呢,又是清客相公、又是字画笔墨,一个月少说得三四百两,二老爷只是嘴一张,都由二太太直接走公账。那时候大老爷都看在眼里,心里不平二房那么花钱,所以才一会儿一个小老婆的收,照他的说法,他不花也是二房花了。现如今,国库欠银几十万两,都要大房出的话,大老爷不是疼死?我看一会儿定是要闹到老太太跟前去。”

自王子腾不在了,不知怎么大老爷就想起好几家抄家的罪名儿里有亏空一项,心里头很不踏实,就闹着要还国库欠银。

平儿道:“太医不是说了,老太太经不得刺激,这事儿……”

“有什么法儿呢。”王熙凤叹口气:“我也不愿惊动了老太太,可这事儿大的很,又是大老爷二老爷斗法,我如何拦得了劝得下。但愿老太太别太动了怒才好。”

平儿又道:“倒是因着这个,险些忘了给林姑娘贺喜。”

“我去一趟,你留下照看葵哥儿,再瞧着府里,老太太若气着了立刻就去找我。”又说:“给林妹妹的礼备的厚些。这回可是一举得二子呢,难得母子三个都平平安安……”

不及说完,贾琏已掀了帘子进来。

屋内只王熙凤与平儿两个,贾琏便没避讳,直接问道:“今儿我去退王家的东西,忠顺王爷倒与我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咱们府里是不是还收过谁家的东西?”

王熙凤忙道:“二爷这是怀疑我呢?我连娘家的东西都不敢收,怎会去收别家的东西?况且先前三年我与二爷都在外头,府里谁若收了东西定是悄悄的,我又哪里会知道。”

贾琏摆手道:“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你帮我想想,谁能收了东西?”

王熙凤跟着贾琏也学了点儿律法,况如今连连出事,王熙凤谨慎的很。此回王家事发,二婶子打发人送东西来,却不是给王夫人,而是希望王熙凤帮忙收着。贾琏此前还与她讲过犯官财物不能藏匿等话,娘家又失了势,她便问了贾琏,贾琏急忙就亲自把东西还回去了。她便是再有心帮衬娘家,可到底出嫁从夫,况她有儿有女,哪敢为娘家冒险。东西没了便没了,往后娘家过不下去,她接济些就是了。

她一直小心观察着贾琏的态度,幸而贾琏虽刚硬了些,但待她倒还好,她心里才松些。

这会儿见贾琏问她,几乎不用想就说:“若真是像我娘家这样送东西来藏的,定不会送给老爷们,必是内宅女眷们收着。老太太现今不管事,府里人来客至回话等事都由当家太太料理,咱们府里早分了家,若真有东西送来,不是大太太收着便是二太太。”

“我去跟老爷说。”

“二爷,等等。”王熙凤唤住他:“二爷,到底是谁家送的东西总要弄明白,否则什么都说不出来,白吞了那些财物,谁肯轻易吐出来?”

贾琏皱眉道:“能托给咱们家收着东西,必定是老世交,前不久史家才出事,许是史家的东西。”

“倒不像。”王熙凤想了想,摇头:“如今史家两位太太还住在那小宅院里呢,平时也不上咱们的门,若真有东西在咱们家,岂能不来取?便是不取,也不该一点子动静都没有,否则将来时间长了就不怕生变?反正若是我,我是不放心的。”

贾琏随口道:“若不是史家,难不成是甄家?”

话刚说完,夫妻两个相互对视,都想到一处去了。

“二爷,可能真是甄家。以往为着方便,咱们家放了一笔银子在甄家,甄家也有银子在咱们家,后来咱家的那笔银子在娘娘省亲时支取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大老爷分家后也取回来了。甄家的银子却是没动呢,整整十万两,是预留着给京中的两位甄家姑娘们急用的。”

这两位甄家姑娘,一个是宫中的甄顺嫔,一个是定郡王的原配嫡妻,原配逝后,续娶的又是甄家女儿,这笔银子对方自然也有资格动用。当年甄家与贾家很亲密,明面儿上虽瞧不出,可贾母暗中没少帮着甄家姑娘,王熙凤虽不知,但当年贾元春能封妃,其中甄顺嫔也出了力。

贾琏摇摇头:“那笔银子是早年就搁着的,但凡一些大家子都有这样的习惯,并不在追究之列。忠顺王指的不是这个。”

“二爷糊涂了,我的意识是,既然甄家的银子没收走,甚至宫里或者郡王府都没来人支取银子,那么这笔银子就还在老太太手里,说明甄家一直将贾家作为后路。真要如此,甄家犯了事若要藏匿财物,自然送到咱们家,定要交给老太太,可这东西却不一定到得了老太太手里!”

贾琏越听越迷糊:“二奶奶,你说的明白些。”

王熙凤道:“咱们两房分家是近几年的事,以往咱们府里都是二太太管家,出门应酬,来人客至都是二太太出门招待,甄家与咱们又是老亲,对咱们的事必然知道的多,大太太的为人性情肯定也知道几分。既知道这个,甄家来人要见老太太,能通过大太太的手?只怕箱子底儿都要刮干净。甄家若来了人,极有可能点名儿要见二太太,毕竟往常都是二太太与甄家人来往,甄家希望通过二太太将东西移交老太太。”

还有一点王熙凤没提,乃因王夫人出自王家,娘家家世摆在这儿,当时的王子腾仍是位高权重,甄家自然更信任些。现今王家却落败了,倒不好再提旧日的情形。

贾琏得了这话,立刻就去找贾赦。

贾赦正为还国库欠银烦恼,见贾琏过来也没好脸色,待听了贾琏说的话,却是眼前一亮,立刻就去找贾政。

“大哥,我也愿意为大哥分担,但王氏说二房没银子,我也无可奈何。”贾政以为贾赦又是来催银子的,愁眉长叹的先诉苦,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贾赦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冷哼道:“二老爷,我不是来说银子的事儿,而是说说你媳妇王氏,我那好弟妹做的事儿。”

贾政一听这腔调就觉得不好:“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今天琏儿将王家送来的几只大箱子退还了回去,二弟你知道吧?琏儿夫妻这样做是遵着国法,毕竟国法森严,藏匿犯官财物也是罪名儿。咱们家到底不似父亲在的时候,近来又是多事之秋,自然该小心谨慎才是。可我听说你媳妇偷偷收了甄家的东西,你敢说不知道?”

“这、这从何说起?我并不曾听说,王氏她、她……”贾政想想,王氏还真做得出来,顿时心头火起,当即就跑去找王氏质问。

王夫人并不在房里,而是在贾母上房,正与贾母说着宝玉的亲事。

“老太太,宝玉已十七了,别家公子十七岁都做了父亲,宝玉却是亲事都没着落。近来京中事多,我却一直担心宝玉,只想早早见着宝玉成家。老太太疼了宝玉这么些年,难道就不想宝玉早些说定亲事,将来给老太太抱个曾孙么?”

“你还是想定下薛家?”贾母连番打击下显得十分苍老,人也不如以往精神,每日里说不了多少话就累了。

“媳妇瞧着宝钗贤惠大度,很适合做宝玉媳妇。”王夫人道。

贾母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叹口气:“随你吧,你们是宝玉爹妈,自是你们做主。既是你选的媳妇,一应事情你们自己料理,我不管这事。”

王夫人拈佛珠的手指一顿,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才将那口恶气压下。

老太太先前再三说过,往后宝玉娶亲的使费东西她来办,现在却改口的彻底,到底是不愿宝钗做宝玉的媳妇。罢了,不过是份嫁妆罢了,她就宝玉一个儿子,又不是出不起,老太太的东西将来总是宝玉的。

王夫人站起身刚想告退,贾政便一阵风似的进来,也不管什么场合,也没与贾母行礼,指着王夫人就质问:“王氏,我问你,甄家可送东西给你了?你是不是收了甄家的东西?”

“老二!”贾母一听是这等事,大喝一声,命鸳鸯也下去,守着门。

贾政却是一脸愤慨的与贾母说道:“老太太,王氏这个无知的蠢妇,竟是收了甄家送来的几只箱子,若这事儿被御史知道了,定要参咱们家藏匿犯官财物,儿子头上这顶乌纱竟是别想要了。”

说到底,贾政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官儿。

王夫人自然不会白认罪名儿,回说道:“哪里有老爷说的那般严重?我是收了甄家的东西,但咱们两家世交,相互间送礼的时候多了,便是老太太还收着甄家的十万银子呢。”

“王氏!你牵扯老太太作甚!”贾政喝道。

王夫人却觉得憋气,嘴里清清淡淡回道:“昨晚上老爷不是还在说这笔钱,大老爷不是想将这笔钱挪去还国库的亏空?”

“闭嘴!”

“行了!”贾母制止两人,头疼的揉着鬓角,满脸疲惫的叹气:“你们以为府里的事我不知道?老大这回的想法是好的,国库的欠银是得还。当初分家时没算上这笔银子,如今就由我做主,你们一房出十万,余下的十万我来出!”

“老太太……”王夫人哪里舍得吐出十万,张口就想诉苦。

贾母冷厉的扫她一眼:“王氏,你当初嫁进来时的嫁妆单子我还留着呢。”

王夫人先是一愣,接着脸憋的通红,终究是没再吭声。如今她的嫁妆与嫁进来时自然不同,到底在贾家管家一二十年,攒下的东西银钱不少,若老太太要对嫁妆单子……

老太太做主拍板,贾赦又行动积极,硬是只用了半个月便将三十万两银子给凑了出来,由贾赦贾琏父子两个亲自送去户部。户部尚书正是林如海,此事儿自然也要避嫌,这事儿全程由两个侍郎领着底下人在办理。

贾赦见了银子终于抬走,头一回不是心疼,而是大松了口气。他又问林如海:“妹夫,如今这国库欠银……”

林如海知道他想问什么,笑说道:“老大爷不必担心,你并非头一个来还银的,自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圣上虽没下明旨,但近来京中动静不小,大老爷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圣上的意思。”

当然知道,但凡抄家犯事的人家都有拖欠国库银一项罪名儿,这是明摆着给各家欠银不还的人敲警钟,以至于连贾赦这等从不上朝、混吃等死的老纨绔都嗅到了不对劲儿,赶紧把银子给凑出来了。

王夫人舍不得银子,但老太太话都说出来了,她哪敢儿违背,只得将银子出了。此后便一心忙起宝玉的亲事。

两家有意不是一两天,请了个官媒来走个过场,一月后两家便小定了。

小定选在二十四,尽管宾客不多,仍旧算热闹。

探春、惜春、湘云以及宝琴都陪在房内,迎春也来了,黛玉因在坐月子,只遣了紫鹃过来走一趟。宝钗今年十九了,换下往日半新不旧的衣裳,穿了身鲜艳娇嫩衣裙,素净的妆容亦做了新打点,明光四射,艳丽夺目,宛若盛放的牡丹花儿。

自家人知自家事,宝钗为着这桩金玉良缘不知蹉跎了多少好时光,如今亲事终于做定,姊妹们自然为她高兴。里头正热闹打趣着,欣赏着宝钗难得一见的娇羞,却忽闻外头吵闹,似夹杂着夏金桂的叫喊哭闹。

薛宝钗面色一白,以为夏金桂这般不给她脸,竟在这样的日子闹腾。

探春立在窗边听了听,觉得声儿不对,便命侍书去问问。

侍书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满口惊诧:“外头来了一群官兵,竟是不由分说将薛大爷锁拿走了,薛太太晕过去了,薛家大奶奶正闹呢。因一时慌乱,倒忘了通知咱们里头。”

姑娘们都吓了一跳。

薛宝钗脸色更白了,顾不得再问别的,慌忙去看薛姨妈。

薛姨妈已被抬回房内,王夫人正在床边,薛姨妈好容易被弄醒,正跟着王夫人哭诉:“他妹妹的好日子,他做哥哥的却不知哪里又惹了官司,竟在这天被官差拿了去,真是要被这个孽障给气死了。”

薛宝钗刚到门口,身后一人猛地上来将她挤开,一阵风似的进去了。薛宝钗险些摔倒,幸而莺儿香菱反应快,左右扶住了。

只听得那夏金桂与薛姨妈说道:“大爷被官差拿去了,太太倒是快想想办法,大爷那个人哪里吃得了坐牢的苦。”

不等薛姨妈说话,一旁的王夫人不悦说道:“这是哪家的媳妇?婆婆尚且在床上病着,做媳妇的不来伺候,却站在那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夏金桂一时冲的急,倒忘了王夫人在这儿。夏金桂虽泼辣,并非不识时务,深知贾家惹不起,这位二太太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便陪笑道:“都是我们大爷出事把我唬住了,竟忘了礼数,望太太和亲家太太见谅。”

薛姨妈哪里不知夏金桂为人,这时候也懒得理会,摆摆手道:“你也是担心蟠儿,罢了。倒是得打听着为什么事将大爷拿走了。”

王夫人适时说道:“妹妹别着急,想是什么误会,我找琏儿去打探打探。”

“劳烦姐姐了。”薛姨妈吩咐桐喜从小箱子里取出五百两银子,递给了王夫人:“打听消息的一应使费总不能由姐姐来出,只求姐姐早些探个明白,将蟠儿放出来。”

“放心。”王夫人又劝慰一番,这才离去。

夏金桂站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撇了撇嘴,虽不满,可不敢当着王夫人的面儿说。直到王夫人走了,夏金桂才阴阳怪气的说道:“这还是亲姊妹呢,如今亲侄儿出了事,帮着打听消息是应份的,却还有脸拿银子。倒也是,你们巴着贾家这门亲,可不是拿银子堆出来的,如今终于如愿了,大姑娘终于嫁进了国公府,那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总算没白使。”

“你!”薛姨妈向来说不过夏金桂,婆婆的款儿也镇不住夏金桂,竟是无计可施,自己反倒气的说不出话来。

“妈。”这时薛宝钗进来了,先看了薛姨妈的情况,这才对着夏金桂说道:“我知嫂嫂担心哥哥,只是妈为哥哥都病了,嫂嫂作为儿媳妇不在床前伺候便罢了,却不该句句夹枪带棒。嫂嫂也别说后悔嫁给哥哥的话,当初虽是我哥哥定要娶,但也是嫂嫂家十分愿意,嫂嫂生的好样貌、好诗才,成亲前便知我哥哥为人,既肯同意亲事,必定看中了我哥哥身上的某些好处,如今自然也不该反悔才是。女子出嫁从夫,且当从一而终,嫂嫂既进了我们薛家的门,往后生死都是薛家的人。”

夏金桂竟不知该回哪一句,且过往每回都驳不过,便也懒得与她分辨,只哼笑道:“我是谁家的人倒罢了,倒是大姑娘问问自己是谁家的人?今儿小定都没开始呢,也不知做不做数,毕竟、我可从没听过要补办小定的。”

薛宝钗咬了咬唇,任由对方扬长而去。

薛姨妈也想到此节,一时又是伤心:“这、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哭了一阵,想到事关女儿终生,便与她说:“我儿别怕,这事儿我与你姨妈商量商量,补办到底不好听,便只能委屈我儿,且当小定过了吧。”

薛宝钗亦能如何?任由母亲做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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