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晏没耽搁,当天就查起那家香火铺子。
根据探春所说的地址,在街角的确有家略显陈旧的香火铺子,铺子是一对老夫妻开的,家中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又有个六七岁的大孙子。这对老夫妻并不是本地人,祖籍是金陵,但在京城做买卖已有四五十年,儿子孙子都在京中出生长大,与左邻右舍都很熟,看着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家人。
徒晏细查了老夫妻的底细,虽祖籍是金陵,但于甄家并无瓜葛,原本以前便在金陵做香火铺子的小买卖。但徒晏又多查了一遍,发现这铺子里的大儿子每年都要往关外跑两趟,名义上是收皮货贩卖,但到底去了哪里谁能真的知道?自从甄家抄家之后,这生意就没做了。
又一番探查,铺子里遇到大主顾,会用板车给人送货,板车就是他们自家的。既然铺子里本就有车,那么蔡嬷嬷毒死了崔嬷嬷,为何舍近求远另找了车?若是用他们自己的车,哪里查得到蔡嬷嬷身上?
除非,蔡嬷嬷在最初就是预备好的弃子。
推出蔡嬷嬷,才能顺利引出荣妃,荣妃一死,便使得这起下毒案彻底落定。的确,若非探春的一封信,即便徒晏与林青筠心中再疑惑,又哪里会疑心到甄氏身上?
知道了这家铺子,又知道崔嬷嬷失踪的时间,那么查找人证便不难。这里并非特别偏僻,周围都是店铺,人来人往,哪里崔嬷嬷蔡嬷嬷再谨慎小心也不会隐身,总有人会看见。找好了人证,又命人看住铺子,这才入宫向皇帝禀报详情。
“甄氏?甄贵太妃!”皇帝面色阴沉,将先前所有疑惑都就此解开。“这甄氏倒像极了她姑母。”
徒晏对甄贵太妃也很有印象。
甄贵太妃能受宠,一是因甄家是太上皇倚重的心腹老臣,二是本身年轻貌美。甄贵太妃入宫时正值妙龄,太上皇却已将不惑,又有家世傍身,受宠是肯定的。后宫女子受宠容易固宠难,特别是甄贵太妃在后宫几十年,青春渐逝,又无儿无女,却依旧能得太上皇头一份儿宠爱,要说没心机手段,连太上皇本人都不信。
甄贵太妃的手段十分厉害,以前皇帝不曾多想,如今想来,甄贵太妃与义忠亲王关系着实不浅。一个是宠妃,一个是元后嫡子,当朝太子,那时候贵太妃又还年轻未必将来不能有子,却与尚是太子的义忠亲王关系平和。表面上便是如此,私底下只怕早有接触,或许当年徒晏中毒便有甄贵太妃的影子在,若不然义忠亲王一系都不在了,谁能有“醉生梦死”这样稀有的毒、药?
当年徒晏中毒,虽清了一遍后宫,然太上皇犹在,到底有些不能触及之处。甄贵太妃便是折损了些人手,依旧保存了实力。
甄家又送个女儿入宫,打的算盘十分明显,可惜皇帝与太上皇不同,对于勋贵之家特别是甄家十分不喜,也不喜甄顺嫔的性情,若非有甄贵太妃撑腰,一个嫔位都别想有。与甄氏这个嫡三女相比,甄顺嫔不论气质容貌、亦或者心机手段都差了一大截儿。
“老七,你想如何处置此事?”皇帝问他。
徒晏听到皇帝这般问,便知道皇帝心中为难,好在他有所预料,便说道:“儿臣知道父皇为难,这件事在外人耳中已是落定,接连牵涉宫中与两位郡王府,已是闹的极大,再翻出这件事,皇家面上着实不好看。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但初阳之事不同,儿臣不要求别的,只这甄氏不可放过。”
皇帝见他似有所打算,便问:“你欲如何?”
徒晏便将打算如实说了,也是请示的意思。
皇帝轻叹:“罢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自从信送出去,探春面上虽未露出来,但心中紧张焦灼一日甚似一日。终于在三天后收到一张字条,看了上面内容微微一怔,随之嘴角扯出一抹讽笑,眼神冰冷。
“甄氏,这都是你欠我的!”探春烧了字条,开始谋划。
探春招来侍书吩咐:“去请济仁堂的王大夫来。”
侍书不愣,忙问道:“姨娘哪儿不舒服么?”
探春嘴角带着一点笑,说不清什么意味:“你只管去请来,一会儿大夫来了,不管说了什么话你都别插言。记住!”
侍书莫名心头绷紧,想起自家姑娘如今做事的手段,便点头去了。
在宫中请太医需要有相应的权势官职,二殿下身为皇子,自然能请太医,但探春到底只是个小姨娘,倒也能请个太医院的小太医,只是如此容易惹是非,年轻太医经验又比不过外头的老大夫,所以探春一直用着外头的大夫。探春是个谨慎人,王夫人是她常用的,但若遇到特别时候,她从不会仅仅请一人看诊。
“恭喜姨娘,是喜脉,尚且不足两个月,所以不显。”
当王大夫说出这句话,探春一脸惊喜娇羞,侍书却是愣住了。侍书刚想追问,忽而接触到探春的眼神,想起先前被提醒的话,忙忍住险些冲出口的疑问,但在心里,侍书却是疑云满腹。早先大夫便说了,探春的身体经过调养虽有好的可能,但希望不大,且近些年是不可能怀孕的。
王大夫又交代:“姨娘月份还浅,头三个月定要仔细……”
“姨娘,殿下来了。”
说话间便见二皇子迈步进来,脸上满是关怀:“听说请了大夫,怎么,哪儿不舒服?我打发人去请太医。”
探春羞涩笑着并未说话,却是王大夫向二殿下道喜。二皇子听闻是喜事,着实高兴,不仅赏了大夫,将院中伺候之人一并赏了。
消息传出去,陈氏恨的咬碎了一口牙,甄氏却是皱眉。探春吃了什么东西,身子如何,甄氏十分清楚,根本没想过探春会有孕,但既是张扬的府里都知道,就不该是假的,否则到时候生不出孩子,如何向殿下交代?甄氏满腹狐疑,心下不定,隐隐不安。
探春的聪敏能耐甄氏清楚,正因此才不愿探春有子,可若探春现今真的有孕,说明下药之事已败露,对方请了高明大夫请医吃药治好了。甄氏关注的不是探春的肚子,而是当初之事是否真的败露,若探春真恨上了她,那她再做事就得万分小心,否则被探春发现蛛丝马迹……
“算来我们甄贾两家是世交,如今她和我否在这府里,好容易如今终于得喜,我该亲自去看看才对。”甄氏说着吩咐春华准备东西,而后便往探春处去。
当甄氏刚踏进院门儿探春就得了消息,立刻从屋内出来迎接。
探春原本是庶妃,住着正屋,厢房偏室住的是原先的两三个侍妾,这会儿身为王妃的甄氏过来,几个人领着院中服侍的大小丫鬟婆子都出来恭迎。谁都知道探春现今有身孕,甄氏的来意不言而喻,一时免不得嫉妒眼红,便是当初侧妃们有喜也没见王妃亲自探望,都是先打发人送了东西。
探春领头儿行礼。
甄氏忙命人扶起来,脸上少有的带着点儿笑,语气也分外柔和:“现在天冷了,你又有了身子,别在外头站了,进去吧。我今儿可是特意来道喜的。”
是来打探消息兼拉仇恨才对。
探春心知肚明,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面上恭敬无比:“贱妾何样身份,哪里敢劳动夫人亲自过来,折煞贱妾了。夫人请。”
“你何必这样客气,以往没进这府里时,咱们也是一场姐妹。”甄氏打量她一眼,进了屋。
探春由侍书搀扶着,落后一步跟在后面。
丫鬟端了茶来,两人落座,随意扯些闲话。探春心里犯疑,直到听见外头丫鬟禀报:“冯太医来了。”探春眉梢微微一挑,明白了对方打算。
果然听甄氏道:“怀孕是件大事,头三个月尤为要紧,外头大夫到底不比宫内的太医,所以我将太医请来再给你看看,到底放心些。”
“多谢夫人恩典。”探春十分恭顺,任由太医诊脉。
冯太医所言与王大夫一般无二。
甄氏心中有底,没再多坐就走了。
侍书一直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心,却不敢问。自家姑娘一向主意大,又一直将主仆界限定的分明,虽说侍书是贴身大丫鬟,探春一向信任有加,却不会将侍书真当姊妹来倾诉各样事情,便是真的姊妹也不会。
探春知道侍书担心,微微叹口气,却是问她:“近来夫人还是每日都带着三公子逛园子?”
“是,依旧是不准人靠近,在竹林那边。”
轩哥儿的治疗有起色,甄氏欣喜之余更加对樊术信任有加。吃食有单子,各样忌讳严格执行,樊术又说轩哥儿需要适当运动,甄氏便每日早晨陪着轩哥儿在院子的竹林里走了一圈儿。竹林里有平坦的石子儿步道,间或点缀着花卉,又有鸟雀,轩哥儿一向喜欢。
探春深吸口气:“侍书,帮我准备点儿东西。”
侍书先时没在意,只觉得怪异,稍后一琢磨,身上立时出了身冷汗:“姑娘……”
“别怕,这事儿有人帮咱们,否则你以为王大夫和那冯太医敢对殿下撒谎?”探春讽笑,接着又笑的开心:“该担心的是甄氏,不是我们,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
次日,探春去上房请安,陈氏等人没少打机锋,探春却是能不张口便不说话,假装一切听不懂,陈氏早领教了探春的性子行事,说了几句觉得无趣便不再说了。认真讲起来,陈氏对探春怀孕并不担心,毕竟陈氏生了长子,且如今也很得殿下喜欢,陈氏只是不忿探春所得的宠爱。
事后,估摸着到了甄氏带轩哥儿去园子的时间,探春便说在屋子里闷的慌,要去园中散步,侍书与两个丫头跟着。
进了园子,探春有意往竹林那边走,果然见到两个婆子站在花树底下说闲话,见了她来都正色不少。探春虽只是姨娘,但得宠,况如今又有身孕,底下人都不敢轻慢。
“夫人陪着三公子在里头?我正有事儿想和夫人说。”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自然不会拦,探春便顺着小道进去了,只让侍书跟着。没走多远就见到春华,再往前便传来轩哥儿的笑声,夹杂着甄氏的声音。春华见了她,先见礼,而后便通知甄氏。
甄氏颇为意外。
探春笑道:“甄姐姐,有件事我一直想和问问你。”
甄氏见她这笑古怪,又见她开了头却不继续,便心中有数。命春华将轩哥儿领到别处去,侍书也走开了,独两人在一处说话。
探春没兜圈子,一边朝甄氏靠近一边问道:“甄姐姐,当初你请我来这府里是如何承诺的?为何要这样对我?我便是真得孕生子也威胁不到你的地位,你为何要这般狠心绝我生路?”
甄氏见她将窗户纸捅破,便道:“高氏旧例在前,我岂敢大意。看在一场姊妹的份上,往后我自会照应着你,要知道这世上有舍才有得。”
探春讽笑,在距离甄氏一步的距离停下来,反问道:“那甄姐姐想得到什么?又要为此舍掉什么?”
甄氏觉得探春举止怪异,心生警惕:“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提醒你一句,少说少错,祸从口出。你如今得了殿下宠爱,已是福气,可别不知足。”
探春突然上前抓住甄氏双肩,脸上满是冷意:“知足?甄姐姐,你在教导我的时候为何不想想自己,你身居正室之位,有子傍身,何尝满足了?甄家抄家,族中男女都遭了难,唯有你仍做着王妃,锦衣玉食,你又何尝满足了?我记得你们家也有个宝玉,据说和我家二哥哥长的一模一样,甄家出事时就丢了,你这做姐姐的就没去找?你有那样多的人脉金钱,却只顾着自己不顾亲兄弟,眼睁睁看着娘家绝户。你家轩哥儿出生起便病怏怏,治了这么久也没好,焉知不是报应。”
“贾探春!”甄氏心中的逆鳞除了轩哥儿便是甄家,探春提的这些无疑戳中死穴,心头怒气一起,甄氏扬手就甩了探春一个巴掌。
探春摔倒在地,白皙水嫩的脸上立时浮现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很快便肿了起来。与此同时,探春摸着肚子,扬起狼狈的脸望着甄氏笑:“甄氏,这是你欠我的!”
起先甄氏尚且疑惑,当看到探春身下的秋香色裙子被一团鲜血染红,终于明白对方打算,脸色极为难看的咬牙质问:“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我?”
探春却不再理她,憋出满头大汗,朝外喊道:“侍书!”
大夫很快请了来,二皇子也得了消息赶回来。
大夫惋惜道:“贾姨娘小产了,且伤了身子,需要仔细调养,近两年怕是不能得孕了。”
当二皇子知晓内情,早对甄氏的不满终于攒到临界,去了上房将甄氏大骂一通,轩哥儿吓得直哭他毫无怜惜。甄氏虽脸色难看,但仍是辩解了几句,心中清楚这种事不好听,二皇子不会让人传出去惹人笑话。然而事情到底和她想的不一样,她竟接到了宫中皇后的懿旨——
“镇国将军夫人甄氏,谋害皇家子嗣,心思歹毒,妇德有亏,不堪为皇子之妻,即日起贬为庶人,往寺中代发修行,吃斋颂佛,以赎自身罪孽。”
甄氏不敢置信,在公公再三催促其接旨时发疯似的问道:“轩哥儿呢?我的轩哥儿怎么办?我的轩哥儿……”
来传旨的公公板着脸道:“若非皇家仁慈,不忍小公子有罪妇为母,你岂有在寺中赎罪的机会?小公子自有人照料,甄氏,赶紧走吧!”
“不……”不论甄氏如何挣扎,仍是被强行塞入马车带往寺庙,至于春华秋实等陪嫁,也被寻个由头一并处置了。
二皇子没料到这回事情处置的这样严厉,心中隐隐不安,但几日过去事情平息下来,他这才松口气。齐淑妃与他分析,估计是皇帝不喜甄家,又见甄氏不安分,这才趁此机会料理了。
齐淑妃道:“这是好机会。甄氏不是亡故,不须守孝一年,正位没了人,倒趁此机会可以再为你娶门新妻。”
二皇子微微皱眉:“再等等吧,明年再说。”
齐淑妃了然:“也是,今年出了皇太孙中毒的事儿,几家郡王府都落了罪,皇帝指定心里不高兴,确实要低调些。你请罪的折子可别停,也许年底皇上高兴就许你出门了。”
二皇子又迟疑道:“轩哥儿可怎么办?”
轩哥儿虽是齐淑妃的嫡孙,但自出生身子就不好,又基本没来宫里几回,着实没什么感情,兼之齐淑妃十分厌恶甄氏,一向无视着轩哥儿。闻得这话,便道:“甄氏都成了庶人,他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嫡子,又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看着就晦气。你府里那个贾姨娘不是刚没了孩子,说的这几年不能怀上,谁知几年后还能再有?倒不如将轩哥儿给她养。”
二皇子一愣,本能便觉得不妥,但他没说,反而提起另一事:“贾氏这回受了委屈,身子又这样,我有心将她的位置提一提。”
齐淑妃道:“你也收收心,都什么时候了,还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虽说你如今没了郡王爵位,可到底是皇子,若将来恢复爵位,侧夫人对应的可是侧妃,贾氏又没得皇家册封,算哪门子侧妃?再降回庶妃,只怕心里更不平,还是省些事的好。你觉得她受委屈了,赏些东西便罢了。”想着,齐淑妃命人准备些东西赏给探春,觉得已是抬举了。
见状,二皇子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