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寒卿闻言,不由得一怔,苦笑道:“恩公,实不相瞒,因为这种方法只是一条可行之途,并没有人真正尝试过,谁也说不准这糙法子是否真的有奇效……”
落凤头陀公孙问听了,见有希望,突然一掌拍在桌上,仰天大笑,道:“天意!真乃天意呀!上天赐给的美意,我等凡人莫可逆违,好孩子,老和尚这就成全了你吧!”
柳寒卿吃惊不轻,低声问道:“恩公的意思,可是说心甘情愿用你那一甲子苦苦修得来的精纯内功,用来施展‘洗筋伐髓’大法,替这孩子驱毒疗伤?”
落凤头陀公孙问拊掌大笑,点头如捣蒜,道:“正是!柳老头儿,你以为如何?”
柳寒卿道:“这……恩公,你真愿意从此让自己变成废人,今生今世,永不再练武功了么?”
落凤头陀公孙问并没有立马作答,而是先伸出了自己右手的中、食二指,沿着桌子的边缘在桌上轻轻的一拧,登时,便如捏起泥块一般,拧下来了三寸多厚的一层桌面,随手一扬,顿时就化作了飞灰,随风而逝,然后低声问:“柳兄,你这桌子是什么材料做的?”
柳寒卿亲眼目睹这神乎其技的场景,惊得面色煞白,讷讷道:“恩公真是神人,我这桌面,乃是由云南最坚硬的青钢石所打造而成……”
落凤头陀公孙问笑道:“捏石如泥,搓之成灰,这种内家功力,应该值得引以为傲了吧?”
柳寒卿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连连点着头,犹如小鸡啄米般。
落凤头陀公孙问显摆了这一番拿手好戏后,却蓦地叹了口气,将笑容一敛,满脸遍布凄惶之色,朗声道:“老和尚我苦修数十年,凭这身修为,除了博得‘落凤头陀公孙问”这七个字以外,在江湖武林中,又可曾作过什么惊天动地,感人泣鬼的事业?终日酗酒浪荡,光阴虚掷,纵有出神入化的武功,跟那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差别?…”
柳寒卿赶紧打岔,道:“恩公,但是……”
落凤头陀公孙问摇手道:“不要但是,这孩子侠心义胆,咱们都自愧不如,老和尚这回已经下定了决心,豁出去了,应该如何开始,你就快说吧,老和尚样样照做便是!”
柳寒卿默然良久,喟然长叹一声,道:“老朽向来自称冷面寡情,听恩公这番言语,也不免心湖搅动,激动不已,恩公,你能将他中毒的根本原因,来龙去脉,为老朽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吗?”
落凤头陀公孙问点了头,于是,他便将宁无缺在君山之上,抢截洗心殿五瓶”七散尸鸠毒”,在千钧一发之际,毁掉了其中四瓶,然,最后一瓶无法拦阻,竟以身殉,在空中硬生生把毒汁喝下肚去——这番经过,如此这般,轻描淡写,简略地向柳老头儿说了一遍。
柳寒卿认真听完,不由动容,沉吟良久,道:“哎!既是如此,老朽也发一次善心,索性成全了这可敬可爱的孩子吧!”
话音刚落,他便赶紧到药室之中,取来一只白玉瓷瓶,用一个木桶,满满打了一桶清水,然后将瓶中的药粉,一股脑地全倾倒进了水里,那水,顿时沸沸腾腾,气泡乱冒,整桶水已经瞬间全变成了乌黑色,一股清香之味,紧接着溢满了整个房间。
落凤头陀公孙问大惊,好奇地问道:“柳老头儿,这究竟是什么药物,颜色虽然甚是难看,然,气味却清香的很?”
袖手鬼医柳寒卿正色道:“恩公,不瞒你说,这,可是老朽十年来遍历名山,采集奇草异花,几千零八十种,配以乌木之精、毒龙之胆、千年鹤顶红,以及蜂针毒液,密炼而成,名叫‘千花散’,除了七散尸鸠毒,这东西可以称得天下至毒的毒物了。”
一面说着,柳寒卿一面殷勤招呼着老妇,两人合力,将木桶搬进了丹室内,然后,又转身,对落凤头陀公孙问道:“恩公,此法艰巨耗时,实非一蹴可成,恩公的修为已逾一甲子,至少需要七日,才能将你体内的全部内力,都一起贯注于这孩子的体内,同时,一面注力行功,一面又要兼顾排毒,以吐纳大法,从顶门‘百汇”穴开始,循督脉经任脉经、冲脉经,而阳跃、阳维、手太阳肺经、阳明大肠经——遍历周身三百七十九穴,每循一次,大约得一天时间,他体内剧毒,也就去了七分之一,必须轮回不绝,七日七夜之中,不能饮食休息,不能中途停顿,不能分神分顾,不能忍力蓄功,七天之后,这桶中乌黑毒液,要全部变成白色,那时,方才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
落凤头陀公孙问听了,面色凝重地问道:“柳老头儿,咦?依你这么说,必须要将这孩子浸泡在毒液中整整七天七夜?”
柳寒卿点头,道:“正是!这叫做“以毒攻毒’非但可洗筋代髓,倘使成功,这孩子已成金刚不坏之躯,从今后,可谓是百毒不侵了。”
落凤头陀公孙问的脸上浮现一抹凄楚的苦笑,良久,才道:“好吧!咱们现在就开始,传功期间,还要劳烦柳兄代为护关,以免中途发生差池……”
柳寒卿道:“恩公尽管放心吧,我这棠湖山,不但人迹罕至,甚至连鸟兽虫也都不敢擅闯进来。”
倏地,柳寒卿的庞眉微蹙,面色一正,又道:“不过,恩公,你数十年苦修的功力只可惜……”
落凤头陀公孙问哂笑,道:“柳老头儿,不必替老和尚担心,数十年的光阴虽长,但要培植一朵武林奇葩,老和尚却还嫌它太短了哩。”说着,他已抱起了浑身发烫的宁无缺,昂首挺胸地迈进了丹室的内部。
丹室大门,悠悠闭合,袖手鬼医柳寒卿痴立门外,怅惘良久,才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长叹……
日出日落,第一天在沉静中缓缓溜过,“袖手鬼医”柳寒卿跌坐在丹室门外,寸步未离,他不时轻轻踱近门口,侧耳倾听室中的动静。
然,每每,丹室中除了公孙问与宁无缺低沉的呼吸,再无其他的任何声息。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室内,传出来的呼吸声,越来越混浊,到了第五天,那声音沉重得犹如牛喘,其中,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声。
柳寒卿背负双手,驼着龟背,在门外焦急地踱来踱去,脸色瞬息万变,一双手更是紧紧地捏搓着,五天来,他片刻未曾稍离,几宿未曾合过眼,睡过好觉,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精神都倾注在隔室之中。
这时候,他知道“落凤头陀公孙问”已到了生死一线间的要命关头,一举成功?还是彻底失败?只在这转瞬之间了。
可惜,柳寒卿他自个儿却无法为他伸出援手。
到了第六天傍晚,喘息声突然戛然而止。
柳寒卿的一颗心向下猛沉,暗惊道:“莫非他已经力量不继,无法克臻全功?这念头在他脑海中宛如石火电光一闪,情不由已,翻腕一掌,赶紧推开了房门……
大门启处,柳寒卿的眼前倏地一亮,只见落凤头陀公孙问神情萎顿万分,斜依在壁角,满头汗渍如蚂蚁在他脸上蜿蜒游行,乱发蓬松,一双眼,已不复有从前湛湛神光,颊肉低陷,更直如枯尸,教小孩见了只怕吓得晚上要做噩梦来。
而,在他身前不远的木桶中,“千花散”毒液,却尽己变成了近乎透明的白色,宁无缺蜷卧在桶里,身上浮肿全消,正沉沉入睡。
落凤头陀公孙问望见柳寒卿焦灼不已地冲进来丹室中,呆滞的目光微微一抬,嘴角一阵牵动,用一种虚弱而低微的声音,断续说道:“柳老头儿…你…你快去瞧……瞧瞧……那孩子的毒…毒可解成了吗?”
柳寒卿赶紧上前,喂了他吃下一粒妃色药丸,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恩公,这可真是奇迹!要知道,你只用了六天的时间,柳已经使他剧毒祛除,而且……”
“啊,太好了……”落凤头陀公孙问深感慰藉而满足地阖上了双眼,眼角涌出两颗晶莹的泪水,将之前的汗珠冲落…
公孙问心头一喜,喃喃着叹道:“太好了!真是天意如此!能这样就太好了,我……我还以为前功尽弃了呢!”
他喘息了一阵,方才又道:“我见那桶中毒液,已经转变白色,时间还差一天,而内力却已枯竭,无奈只好拼住最后一口真气,全部贯入他’百汇穴”中……”说完这些话,他早已虚弱无力,艰辛地喘着大气。
柳寒卿眼眶噙满泪花,心疼道:“恩公,你不但治好了他的伤,更从此造就成一朵武林奇葩,好好休息一会吧!他既是个好孩子,你的心血,就一定不会白费的。”
落凤头陀公孙问很欣慰地点点头,闭目默然不语,在他的脸上,只有满足和安慰,竟无丝毫懊悔或遗憾之情。
柳寒卿招呼老妇进来,合力将宁无缺抱出木桶,替他抹干净了身子,穿好衣服,然后把落凤头陀公孙问和宁无缺,各自安置在了一张卧榻上,两老夫妻,又急急去准备丰盛的酒菜。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宁无缺首先醒过来,当他睁开眼,望见这陌生的屋子和陌生的面孔时,还以为自己置身于幽冥殿之中,不禁诧异地问道:“这……这是哪儿?难道是阎罗殿?我…我已经死了?”
柳寒卿抚摸着他凌乱的头发,低声道:“孩子,你不但没有死,更得到旷世难逢奇遇,你的造化,真是不小。”
宁无缺闻言一怔,翻身爬了起来,道:“啊!是你老人家救了我吗?”
柳寒卿赶紧摇摇头,道:“不,老朽何得何能,焉能从绝毒之下,救得你的性命,你且回头去看看,那边榻上安静躺着的,才是你的救命大恩人哩!”
宁无缺仔细看看落凤头陀公孙问的面貌,似觉有些面善,想了好一阵,突然记起来了,大叫道:“这位老前辈是北天山落凤头陀公孙问大师……”
“嗯,不错!”
接下来,“袖手鬼医’柳寒卿便趁落凤头陀公孙问未醒之前的这段时间,详详细细的,将落凤头陀公孙问如何牺牲自己的数十年修为,替他祛毒疗伤,洗筋伐髓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宁无缺听完,感极而泣,两行清泪抛下,唏嘘着道:“落凤头陀公孙问老前辈虽与晚辈家师谊属至交,但和晚辈,不过一面之识罢了,竟承蒙他老人家牺牲毕生功力,只为活我一命,大恩大德,晚辈纵然粉身碎骨,一生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柳寒卿叹了口气,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既然决心救你,岂图你报偿?但他这一身功力得来非易,如今全部转注给你,你却万万不能辜负他这一番期望。”
宁无缺痛哭道:“晚辈父母双亡,孑然一身,漂泊天涯,君山之下,以为必死,残命皆拜大师所赐,今生今世,他老人家就是晚辈之父……”
谁知,他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声音突然接口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又不是小和尚,咋可以把老和尚认作父亲?”
两个人循声望去,原来竟是落凤头陀公孙问悠悠醒转,经过了一阵憩息,他的眼神虽然仍旧失去了光彩,然,已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嘻笑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