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念接了过来,递给宁无缺,含笑道:“师父门规甚严,这间经堂,轻易不让人进来的,巧巧在山中许多年了,就从来不敢踏进经堂一步。”
宁无缺道:“她老人家将我叫进经堂来,不知有什么话要问呢?”
君念皱皱眉头,道:“唔!我也这么想,她老人家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刚才你没看见吗?师父好像还哭了哩!”
宁无缺诧问道:“她常会难过吗?”
君念道:“不!我在山上六七年,从来没见她老人家哭过,平时师父绝口不谈从前的事,据她老人家说:天下事,件件令人遗恨难遣,所以,才把这栋茅屋,叫做‘茹恨庵’,我猜师父从前一定有许多恨事。”
宁无缺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心中却暗暗祝祷道:菩萨保佑,但愿她跟我师父之间,没有什么恨事才好!
大约过了半盏热茶时间,布帘掀处,百忍师太缓步走了进来。
宁无缺连忙起身,目光微掠,却见她两只眼眶都红红的,显然不久之前,曾经哭过一阵。
百忍师太摆摆手,径自向神案前虔诚礼拜,然后在宁无缺对面一张椅上坐下,目光一转,向君念道:“你先出去,带着巧巧准备点食物,同时把随身衣物收拾一下,也许咱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
君念听了,愕然失声,叫道:“师父……”
百忍师太挥挥手,道:“现在不要问,届时师父自会告诉你。”
君念一百个不情愿地躬身退出经堂,走远了。
百忍师太轻叹一声,道:“我想你一定已猜想到,有些事情,我实在不愿让她知道,毕竟,她还只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宁无缺不便多嘴,只好唯唯应着:“是!老前辈顾虑得很周到!”
百忍师太抬头,细细看了宁无缺一会,摇头道:“这几天,我总觉心潮泛涌,好像早有预感,所以总劝她等过三天,再剃度受戒,唉!偏偏她不肯听话,一味缠着定要剃发,果然应了我心中预兆,要是你早来三天,岂不就好多了!”
宁无缺一愣,不解她话中含意,又应了两声“是!”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百忍师太发现他的窘态,面上掠过一抹苦笑,才道:“哎,咱们刚才说到哪里去了!还是谈正事吧,你把你拜师独幽寺的经过,以及到此地来的原因,详详细细告诉我一遍。”
宁无缺躬身答应,便把自己如何投在净一真人门下,勤心习武,如何八年艺成归家,却遭逢剧变,以及如何在君山参与洗心殿之会,中毒濒死,被北天山落凤头陀驱毒救活,后来迭蒙不白之冤,欲寻‘返魂香’,在华山发现“碧罗地府”,珍宝却被叶策雄诓去……如此这般,把所有经过细述了一遍。
百忍师太默默听着,脸色时时变幻,显得内心十分激动,但她除了沉默倾听,却没有插过一句话,直到宁无缺口沫横飞地讲完,方才长嘘一声,道:“唉!冤孽重重,你这一来,使我二十年清修,毁于一旦,实在可惜可叹……”
宁无缺忙道:“晚辈原无意惊扰老前辈静修,只是……”
百忍师太摆摆手,道:“我知道,这不能怪你,但二十年前那段复杂的往事,谁也不会比我更清楚了,孩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宁无缺茫然道:“老前辈不是百忍师太么?”
百忍师太淡淡一笑,道:“这是我二十年来的称谓,二十年的变迁,是多么大,我若说出来,一定会大大吓你一跳!”
宁无缺躬身道:“晚辈愚昧,恳请老前辈明示。”
百忍师太挥了挥手,道:“坐下来!坐下来!这些陈年往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咱们须得坐下好好谈一谈,否则,你心中的疑团不破,那就白来少宁山一趟了。”
宁无缺好像预感到话中隐含深意,诚惶诚恐地坐回椅子上,双手不住搓着,想借以平复心中的焦急和烦躁。
百忍师太目光凝向窗外,沉默良久,用一种幽远飘忽的声音开始说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总以为逃世隐居了二十年,今生今世,可以不必再提那些如烟往事,唉!谁知天意如此,终于又堕轮回……孩子,你一定想不到,我俗家姓秦,方才你说的那秦璎珞,便是我嫡亲侄女……”
宁无缺听到这,心骇然一跳,从椅上霍然而起,惊叹道:“您……您老人家竟是秦姑姑……?”惊讶中,连忙屈膝跪了下去。
百忍师太挥袖轻拂,登时一股无形内劲,硬生生将宁无缺身子托住,含笑道:“好孩子,不必多礼,咱们好好坐下叙一叙……”
宁无缺乃是天性纯孝之人,自从父母惨死,浪迹江湖,已成孤儿,好不容易突然见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姑,一片赤子之心,无法遏阻,两腿一屈,百忍师太一拂之力,居然没能将他托住,宁无缺依然拜了下去。
百忍师太微现惊讶之色,暗暗颔首赞叹,道:“难为你小小年纪,修为已如此精深,据我所知,你师父虽然号称南岳一奇,以他的成就,决不可能在短短十年之内,培养你到这种地步,孩子,敢情你这一身内力,便是北天山落凤头陀转注给你的不成?”
宁无缺点点头,道:“姑姑真是慧眼,晚辈正是荣得公孙前辈成全大恩,才得以死里逃生。”
百忍师太脸色微微一变,道:“那和尚与你师父原有一段隐恨在心,他怎肯牺牲自己,成全于你呢?”
宁无缺道:“晚辈井不知道他老人家和家师之间,究竟有何憾事?”
百忍师太缓缓说道:“二十年前,落凤头陀收了一名徒弟,姓杜名绝,一身骨骼确是精奇,落凤头陀本以为后继有人,将毕生武功倾囊相授,那时你师父尚未出家,曾经断言那杜绝目蕴邪光,心术必然不正,一再警告落凤头陀应该谨慎,以免后悔无穷,落凤头陀不相信,后来那杜绝果然露出邪念,欺师灭祖,为祸江湖,落凤头陀虽然后悔,无奈师徒情深,终不肯对叛徒下手,你师父秉性刚烈,当时也未顾忌人家难堪不难堪,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剑下无情,径自砍断了杜绝一条左臂,为了这件事,落凤头陀嘴里虽不说,心里其实难免耿耿于怀,他居然肯不念旧恨,反倒将一生功力白送给你,其中含意,的确深远。”
宁无缺听了,悚然一惊,脱口道:“晚辈曾在湘北碰见过杜师兄,他自称时时感念师恩,梦寐难忘,言谈举止,似乎不像是个叛师欺祖的坏人……”
百忍师太面色一沉,道:“那畜生无耻奸诈,下流卑劣,全是铁一般的事实,你千万不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下次再遇见他时,务必要谨防他心怀不轨,知道了吗?”
宁无缺唯唯喏喏,但心中却对杜绝的品性行为,难以作决断,所以不再说话。
百忍师太长叹一声,继续又道:“世人往往一念之差,惹来无穷祸患,落凤头陀不过收了一个劣徒,只要下得决心,不难一剑诛戮,永绝后患,但另有一个人,也只为了一念之恩,做出一件抱憾终生的事,如今竟演变得武林沉沦,魔焰高炽,这个人你必定想不到他是谁?”
宁无缺忙道:“老前辈是指洗心殿老殿主花月娘是不?”
百忍师太神情突然变得异常难看,苦笑一声,冷冷道:“固然和花月娘有关,但却是由另一个人而起。”
宁无缺心中一动,道:“晚辈曾听璎珞表妹说起,那花月娘当年为了一桩情孽,远走蛮荒,现在创办洗心殿争霸中原,乃是向一个人报复……”
“唔!但你知道她要报复的人是谁吗?”
“这个……晚辈揣测不出来。”宁无缺讷讷道。
“让我告诉你吧!她要报复的,总共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号称‘宇内一君’的郑景文……”
“郑景文……”
“另一个,却是你万万想象不到的,他就是人称‘玉面郎君’的秦邮。”
“什么?秦邮?!”
“不错,秦邮……正是你的姨父秦邮,璎珞的生父,我的胞兄。”
“秦姑姑,这……这件事怎会和姨父扯在一起呢?”
“你先不要心急,且听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你父亲年纪不过三旬,而你姨父秦邮,更只不过才二十来岁,两人都在意气风发之时,平常一起联袂闯荡江湖,久负侠誉,又是莫逆之交。有一次,两人远游峨嵋之后,结伴泛舟东归,途经巫山,却在船中结识了一个游方道士……”
宁无缺脱口道:“一个道士?”
“不错!而且还是个满口胡说的道士。”
“那道士一见你父亲和姨父俱是英姿勃发的侠士,顿时鼓动如簧巧舌,一定要替他们看相,预测吉凶,大家同船无聊,乐得听他胡诌取笑,原也算不得什么,谁知这一来,却种下无边祸患。那道士首先替你父亲看相,说他印堂发黑,面带煞星,三日之内,必有大祸,重则命丧黄泉,轻则妻离子散。你父亲心胸坦然,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可是,那道士看了你姨父之后,又说出一番骇人听闻的话来……”
“他怎么说?”宁无缺提起了兴趣。
“他说你姨父目有异光,眉脚倒反,命宫不顺,定会亲朋失和,婚姻不满,须得另娶一个年龄比他大过十岁以上的女子,才能化险为夷,相偕白首。”
“这…这岂不是胡说吗?”
“哼!岂止胡说,简直是邪说!”
“那,姨父相信不相信呢?”
“当时你姨父正是少年英俊,自然不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因此还半带调侃地问:‘要是我不想再娶,或者娶的不比我大过十岁,又当如何?’那道士却道:‘天意如此,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自己。’你姨父哂笑道:‘老天应当引人为善,却强人所难,未免也太多事了。’那道士怫然不悦,冷哼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了。”
“谁知,经过这一席话后,第二天,船抵达徐州,你姨父竟忽然感到心神不宁,心烦意乱,坚持不愿继续乘船,你父亲无奈,只得陪他下船。顺着陆路行了两天,你姨父的性子竟越变越坏,心浮气躁,动辄发怒,一反平时温和个性,你父亲生怕途中出了事故,便雇了马车,预备连夜赶路,带他回家。那天夜里,车子路过荒郊,突然听到一片林子里,传来女人的悲哭之声,你姨父一听那声音,暴性顿时发作,挣扎着跳下马车,如飞一般向林中奔去,才到林边,却险些和另一个从林子里跑出来的人撞个满怀。那人身法灵捷无比,只一侧身,便从你姨父身边掠过,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但是,他的面貌,却被你父亲看在眼里,原来,那人竟是郑景文!”
宁无缺骇然一震,忍不住失声轻呼:“啊!是他?”
百忍师太继续说道:“那时,郑景文的年纪也不过才三十许,尚未赢得‘宇内一君’这份名号,但他素有侠名,怎会从荒林中疾奔出来?而且,林中还有女人的哭叫之声?你父亲一时不知缘故,紧随你姨父冲进林子,入林之后,才发现林中有一间简陋的茅屋,这时,你姨父已经站在茅屋中,昏夜,一灯如豆,屋中仅有一张竹榻,一个赤身露体的中年女人,蜷伏在床上不停啜泣。”
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再向下说,目光从窗口收回,望了宁无缺一眼,平静的问道:“故事说到这儿,你应该想得到那女人是谁了?”
宁无缺沉吟一下,道:“晚辈猜想,那奔出林外去的,既然是郑景文,茅屋中的女人,必定就是花月娘。”
百忍师太黯然一叹,道:“不错,正是那下贱的女人。”
“据说花月娘就在那一天,被郑景文废去了武功?”宁无缺疑惑道。
“不错,这就怪郑景文一念之差,假如那时他干脆一掌杀了那下贱女人,最多落个心狠手辣的坏名声,怎能有今日武林这一场劫难。”
“他乃是侠义中人,自然不肯做出那种狠毒之事。”宁无缺轻叹道。
“但他纵然手下留情,一样没有得到谅解,起码你父亲和你姨父,首先就断送在误会之中。”
“啊?怎么会这样?”宁无缺心头一凛。
“你姨父当时不明真相,单凭一时冲动,对花月娘的遭遇大起同情,你父亲也一样被蒙在鼓里,他们自命侠义,怎会容忍郑景文如此欺凌一个良家妇女?于是,你姨父亲自照料那厚颜无耻的花月娘,替她运功疗伤,你父亲便提着剑去追郑景文算账,此事如此发展下去,因而,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