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璎珞的脸色,仍然憔悴而苍白,显得十分虚弱,但她见宁无缺才踏进房门,不待他开口,便抢着问道:“无缺表哥,你见过姑姑了没有?”
宁无缺点点头。
“她已经告诉过你,关于替诸葛姑娘解毒治伤的事?”
宁无缺又点点头。
“你怎样决定呢?”
宁无缺叹道:“我不能答应,那样太冒犯诸葛姑娘了。”
秦璎珞听了,半晌没有出声,好一阵,忽然“哇”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一哭,倒把宁无缺吃了一惊,连忙近前,问道:“璎珞表妹,你怎么了?”
秦璎珞一面流泪,一面挥手,道:“表哥,你走吧!算我白白认识你一场,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你是这样薄情寡义之人,从今以后,你不是我的表哥,我也不是你的表妹……”
宁无缺手足无措,道:“我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你怎这样痛恨我?”
秦璎珞抽泣道:“诸葛姑娘从危难中救了你的性命,要是没有她,那天你身中七散尸鸠毒,又坠落洞庭湖中,便有千百条命也消耗完了……”
宁无缺叹道:“不错!她对我恩重如山,这一点,我永世也不会忘记。”
秦璎珞道:“不忘记有什么用?如今她正处于危难之中,你却不愿意报答!”
宁无缺急道:“我哪有不愿报答之理,实在这件事,因为……所以……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言语吞吐,极难为情。
秦璎珞道:“你所为难的,是不是为了炙烙任脉经穴道?”
宁无缺垂首,叹道:“嗯!璎珞表妹,请你想一想,她对我恩重如山,又是个冰清玉洁的清白之身,要是由我……唉!以后我还拿什么面目去九泉下见诸葛老前辈呢!”
秦璎珞正色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会说出这般没见地的话来,为了救她,这些小节,何必顾忌太多?”
宁无缺争道:“璎珞表妹,一个女孩子家,清白名节,重逾性命,这怎能说是小节呢?”
秦璎珞想了一下,道:“那么,你就怀着坦然心胸,扪心自问,将来不要辜负了她,也就是了!”
宁无缺惊道:“什么,你要我……”
秦璎珞昂起头,道:“你和她虽无名分,但经过这次疗伤之后,她既不能再嫁,只有由你娶了她,天大的愿意也没有了……”
宁无缺沉着脸道:“璎珞表妹,你应该知道,君子不欺暗室!婚姻是终身大事,岂能儿戏?再说了,她现在神志昏迷,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我若一厢情愿,岂不成了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的。”
秦璎珞也寒着脸道:“愿不愿意,由你自己,谁也不能勉强,假如你决心不顾她死活,我们的感情也到此为止,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哼!”
宁无缺默默垂下头,心中好生酸楚。
他想:为了顾全诸葛珂儿清白名节,暂时不用炙烙之法,这是不得已的事,却不想秦璎珞对他如此不谅。
如果早知使用“返魂香”竟有这些陋规,当初索性直接闯进洗心殿总坛,便不必再跋涉千里,赶到西岳去,更不必害秦璎珞惨遭“百蚁钻心”的痛苦了……
沉思良久,决断不下,宁无缺站起身来,颓然地向屋外走去。
秦璎珞见他还是不愿听从劝告,鼻头一酸,忍不住嘤嘤啜泣起来。
宁无缺才走到门边,便听见哭声,神情一震,不期然停住脚步,暗想道:罢了!罢了!我的性命尚且是由诸葛姑娘救得,如今,她身在危境中,我怎能狠心不管?万一,因我一念之错,将来不能再救醒她,那,岂不是我害了她么?为今之计,只好权宜行事,等救回她的性命,那时我再挥刀自尽,以保全她的清白吧!”
经过深思熟虑,他总算是做出了最终决定,转身,道:“璎珞表妹,你不必难过,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我决定了,我依你的话,明天便开始替她炙穴疗毒……”
秦璎珞惊喜的抬起头来,张嘴欲言,却见宁无缺已经跨出门外,大步离去。
这日晚上,宁无缺茶饭不思,心绪不宁,勉强用了晚饭,独自在房中来回徘徊。
他虽然决心一死以报酬厚恩,但,当念及父母惨死血仇,以及师门重恩,落凤头陀的大德,诸葛瑾水窖托付的深意……每一件事,都不允许他安心去死,他肩负着这么多沉重的责任,若是断然一死,何以面对父母?何以面对许多成全他的人的期望?
自古艰难唯一死。
这个时候,他才深深体味到这句话的含意,可惜,竟已由不得他再作抉择。
正在烦躁时,窗外忽然“吱”的一声响,随后,飞快掠进来一条黑影。
宁无缺吃了一惊,定神看时,却见是百忍师太豢养的灵猿‘巧巧’。
巧巧翻着一双红丝小眼,对宁无缺不住吱吱低鸣,一面扯着他的衣襟,向窗外频频指点,好像很焦急的样子。
宁无缺讶问道:“巧巧,你有事要找我吗?”
灵猿连连点头,一会儿用蒲扇般的厚掌扪住眼睛,一会儿又从指缝里偷偷张望着窗外,不停比划着手势。
宁无缺看不懂,循着它张望的方向望出去,却见远处暗影婆娑,乃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他猛地心中一动,这才想起白天时,君念师妹曾约他在竹林中相见的事,忙问道:“巧巧,是君念师妹叫你来通知我去见面的,对不对?”
灵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吱吱”而叫,小脑袋一个劲的点,显得十分高兴。
接着,它便独自窜出窗外,“嗖”地不见了踪影。
宁无缺略微整顿了一下衣衫,轻轻越窗而出,举头仰望夜空,只见皓月清明,云崖之上,一片水也似的宁静。
他长长吁出一口闷气,便移步向竹林走去。
林中夜风吹拂,竹影摇曳,发出一阵阵低沉的“沙沙”声响,地上落叶盈寸,就像铺着一层软绵绵的地毡。
这竹林乍看简单,实则乃是按照至高易理图形种植,蕴藏无限奇门八卦变化,百忍师太用它作为护卫云崖的第一重保障。
宁无缺了解了君念的指示,对竹阵门径早已熟悉,缓步从生门入阵,循龙虎方位,穿坎良、越震坤,半盏热茶工夫之后,已经出了死门,到了崖边,却不见君念的人影。
他微感诧异,转身又从生门入阵,绕行一周,再次走出竹林,仍然没有看见君念的人影。
他怔怔呆立片刻,心中忖道:“呀!我肯定是弄错巧巧的意思了!君念师妹顺口一句玩笑话,恐怕连她自己早忘了今夜的约会了呢!”
想着,他便释然地耸耸肩头,正想转身回房,忽听得竹林中传来一声幽幽长叹!
“唉……”
宁无缺霍地一惊,猝然回头,蓦见竹林中有个身穿珊瑚色衣裙的人影。
他吃惊不轻,赶紧双掌一错,喝道:“什么人?”
喝声方出,左臂一挥,早已一掌遥遥劈了过去。
因为,他明知云崖之上,加上他在内,不过才五个人,其中,百忍师太师徒穿的都是僧衣,诸葛珂儿昏迷未醒,秦璎珞重伤初愈,还不能下床,何况,她们之中,也没有穿珊瑚色衣裙的人!
这么说来,定是有外人偷偷闯入了“云崖”。
所以,他喝声才出,掌力已爆发,一股狂飙,挟着“呼呼”风声,向那条婀娜靓影直劈过去。
宁无缺内力雄厚,这一掌出手,七尺外的竹林被掌力扫中,“哗啦”乱响,瞬间就被折倒了二、三十株。
但,那珊瑚色靓影只轻轻一闪,早已避开了掌风,腻声道:“宁师兄,是我!”
宁无缺定神细看,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人一身珊瑚色紧身裙,头上用丝巾束着额头,竟然是君念!
他诧异地问道:“师妹,你……怎么……”
君念大眼睛一眨,悠悠笑道:“你是在奇怪我为什么穿了这件俗装,是不是?”
宁无缺忙点头道:“嗯!我险些没有认出你来……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扮呢?”
君念羞怯的低下头,过了片刻,才昂起脸,冷冷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打扮?这件衣服本来就是我的,因为……因为……好久没有穿过了,今天特地找出来,看看还能不能穿得上……”
她斜睨了宁无缺一眼,又道:“宁师兄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宁无缺讷讷笑道:“不!不!我只是有些奇怪,师妹是出家人,今夜怎么会突然想起换了俗装?”
君念红了红脸,笑道:“宁师兄,你看我穿俗装和僧衣,哪一种比较好看些?”
宁无缺怔了一下,道:“这话,叫我很难回答……”
君念急问道:“怎会难答?”
宁无缺道:“师妹风神脱俗,穿僧衣则高雅圣洁,穿俗装则秀丽飘逸,实在叫人分不出哪一样不美……”
君念吃了蜜似的甜笑道:“不行!我一定要你说出两者区别来。”
宁无缺沉吟半晌,道:“如果一定要说不同,依愚兄世俗的眼光看起来,自然是俗装比较方便些……”
君念听了这话,立刻浮现出欣喜之色,招了招手道:“宁师兄,你过来!咱们到林子里再说。”
宁无缺点了点头,紧随在她身后,两人踩着落叶,又步入竹阵中,不一会儿,来到林中一处空地。
君念叫他坐在地上,自己也挨在身边席地而坐,双手抱膝,满足的低语道:“多少年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有人陪我在林子里聊天,平时除了师父,也就只有巧巧肯陪我,但,它又不能跟我说话解闷……”
宁无缺迷惘地问道:“师妹白天约我来林中见面,就为了想我陪你聊天?”
君念摇头道:“不!不仅如此,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问你。”
她不等宁无缺开口,又紧接着道:“但是,我们现在暂时别谈那件事,我想先问你,今天师父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宁无缺道:“她老人家跟我讨论了诸葛姑娘疗伤的事情。”
君念道:“疗伤是正事,她跟你讨论什么?”
宁无缺心知她已经偷听过经堂中的谈话,便坦然将所有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君念听了,半晌垂首不语,许久,才轻轻问道:“按理说,诸葛姑娘对你有救命大恩,你施手报答,也是应该,但。这件事并不在于肯与不肯,而是在疗伤之后,你势必得娶她做妻子不可,你考虑过要不要答应下来呢?”
宁无缺叹了口气,然后又把秦璎珞逼他同意的事,道了出来,最后说道:“为了报答大恩,我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唯有等医好了诸葛姑娘,舍命一死,以保全她的清白处子之身……”
君念听了,猛地跳了起来,惊叫道:“什么?救了一个,死了一个,这是个什么狗屁办法?”
宁无缺叹道:“我既不能眼睁睁见她长此昏迷不救,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君念嗤道:“亏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主意也想不出来?”
宁无缺道:“师妹如果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就请教我,愚兄定终生感激。”
君念道:“眼前便有两个办法,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宁无缺赶紧道:“师妹快说出来,让我斟酌斟酌!”
君念道:“第一个办法:咱们只需下山,在附近捉一个男人上来,叫他依照吩咐,替诸葛姑娘治疗炙穴,事成之后,一刀将他杀死,一了百了……”
宁无缺忙摇头道:“不行!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万万不能做的!”
君念又道:“好!那么咱们就用第二个办法:你和我留一封信给师父,连夜下山,赶往洗心殿总坛,去替她把解药抢回来,这样总好了吧?”
宁无缺默然半晌,道:“这一条固然是可行之计,我也曾对姑姑提过,但她老人家认为,从这儿前往洞庭,一去一回,时辰浪费太久,何况洗心殿总坛因为叶策雄溃败逃回,势必会加强防范,假如咱们硬抢,未必会抢得到手……”
君念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么,一定要你替她炙穴才成?一定要你拿性命去报答她么?”
宁无缺黯然垂首道:“眼下除了这个,已经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君念柳眉倒竖,不悦道:“你愿意死,我可不愿意,宁师兄,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那位诸葛姑娘?”
宁无缺惊讶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君念道:“你若是喜欢她,替她炙穴疗毒好了之后,索性娶她过来,要是不喜欢,干脆我……”
宁无缺一惊,道:“师妹,你?”
君念咬咬牙,道:“干脆我一刀杀了她,从此再没有麻烦……”
宁无缺骇然道:“你怎会生出这么可怕的念头,你……你要叫我做天下人所不齿的勾当,要我恩将仇报,永生永世受万人唾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