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按照预定的安排,引火、抚穴、去灰、涂泥……
诸葛珂儿晶莹的玉体上,一连炙烙了十七处疤痕,果然,体温竟渐渐上升,触手已有温暖的感觉。
室中香雾缭绕,蕴出一片宁静。
许久之后,秦璎珞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声道:“好了!好了!谢天谢地,她已经有呼吸啦。”
宁无缺抹去满头汗珠,如释重负,道:“璎珞表妹,请你替她穿好衣服,我责任已尽,还须前往经堂去见姑姑。”
秦璎珞道:“好!你去吧!这儿的事交给我,等一会她清醒过来,不知会多奇怪呢?”
宁无缺借着拭汗的动作,抹去两滴泪水,从头上解下诸葛瑾遗留那条银链和小牌,交给秦璎珞,哽咽道:“璎珞表妹,再见了,这件东西,是诸葛老前辈临终时嘱我转交,据说是他们诸葛一家的传家至宝,等她清醒之后,请你归还给她。”
秦璎珞诧道:“等一会你自己交给她不是更好吗?”
宁无缺凄然笑道:“我去见姑姑,只怕另有要事,或许不能再见到她了。”
秦璎珞惊道:“无缺表哥,你要到哪里去呢?”
宁无缺长叹一声,道:“人生匆匆,难料之事大多,请你交给她总要妥当些,他们姐弟一向对我误会颇深,我还是不见她的好。”
秦璎珞误认为他不好意思和诸葛珂儿见面,笑道:“这是什么废话,既是夫妻,那有不见面的道理……”
宁无缺不等她说完,突然将银链塞到她手中,激动地说道:“璎珞表妹,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我者唯有你一人,愚兄未了之事,就此托付给表妹,盼你多多保重……”
说到最后几个字,泪水已夺眶而出,猛地转身,如飞一般狂奔出了茅屋。
秦璎珞怔怔地握着银牌链条,一时想不出他何以会说出这些话来……
宁无缺含泪奔出茅屋,脑中死志已决,踉跄前奔,暗暗忖道:“云崖乃清静佛门圣地,我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儿,必须离开云崖,再寻埋骨之所。”
他既已决心以死报恩,本不想再去经堂见百忍师太,哪知刚经过“茹恨庵”附近,忽然听见一声断喝:“缺儿,你要往哪里去?”
宁无缺霍然停步,仰头一看,却见百忍师太正目光炯炯地站在他面前。
于是,宁无缺连忙施礼道:“晚辈正要往经堂拜见姑姑。”
百忍师太目如冷电,在他身上飞快的扫了一瞥,道:“你已经来了好几天了,连经堂在哪里还弄不清楚吗?”
宁无缺慌张道:“晚辈正想着刚才炙穴的事,一时竟走错方向了。”
他平生不善说谎,一边说着,一边脸上已烘起两朵红云,燥得整张脸有如红炭。
百忍师太点点头,道:“炙灾之事,已经圆满完成了吗?”
宁无缺道:“幸未辱命,诸葛姑娘此时呼吸已趋正常,体温也回升,等一会就可以清醒过来了。”
百忍师太慰藉地笑了笑,招手道:“很好,你跟我过来,现在我可以给你看看那东西了。”
宁无缺茫然地随着百忍师大,径直进入经堂,百忍师太命他坐下,然后深深叹息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道:“你先看看这张纸条,也许你会比姑姑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宁无缺满腹疑窦,躬身接过纸条,展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原来那纸条竟是君念所留,上面潦草地写着:“师父:我错了,我不该把宁师兄请到云崖来,更不该没听您老人家的话:晚三天再落发。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一念之差,我成了俗人中的出家人,也成了出家人中的俗人!没有别的,我只有恨、恨、恨……恨自己,恨我为什么身为女儿身,更恨那捉弄人的命运……师父,求您不要寻我,忘了我这意志动摇的徒儿吧!只当作当初没有收留我这个孤儿……天涯海角,也许一堆黄土,也许几片白骨,那就是徒儿的归宿。您老人家的三刃剑,徒儿留在身边,权作纪念,想来师父不会见怪吧?孽徒君念敬上。”
宁无缺一口气读完,脸上已一片死灰,眼睛瞪得滚圆,呆若木鸡。
这刹那间,空气恍惚凝结成一块铅,重重压在他心头。
脑海中像有千百件思绪在奔腾窜动,只是不知捕捉哪一件才好……他当然明白,君念突然留字出走,定是为了昨天夜晚,自己在竹林中伤了她的心。
她到哪里去?人海茫茫,她没有一个亲人,唯一去处,只怕就是信中所谓“一堆黄土,几片白骨……”
唉!要是她真的想不开,出走自杀了,我虽不杀伯仁,却也难逃内心疚责,说不定她的“寻死”之念,正是受了自己“舍命报恩,以全诸葛珂儿清白”这个思想的启发!
他越想越觉得后悔,也越觉得惶恐愧怍,默然垂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百忍师太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君念那孩子任性好动,尘缘未了,决非佛门中人,所以我迟迟不肯为她落发,谁知万事俱备,终究还是闹出事情来了。”
宁无缺惶恐地自责道:“这都是侄儿的不好……”
百忍师太叹道:“倒也不能怪你,孽缘天定,谁也躲不开的,假如她真的一气之下,横剑自刎,那是她的福份。”
宁无缺惊道:“姑姑的意思是说……”
百忍师太肃容道:“我的意思,君念这孩子一身武功,已尽得我真传,加上少不经事,毫无江湖阅历,要是被什么坏人引诱,误入歧途,必然在武林中闹出风波来。”
宁无缺又悔又内疚,黯然道:“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百忍师太正色道:“你以为她真的会去寻死么?要是决心一死,何处不可舍身,为什么要带走我的三刃剑?”
宁无缺霍然惊道:“姑姑猜她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百忍师太道:“除了西岳华山,她从未到别的地方去过,就是去华山,也必在当日返回,我想她别无去处……”
宁无缺道:“这么说,她一定往华山去了?”
百忍师太道:“咱们刚毁了华山总坛回来,她可能不会再到那里去,何况她赌气出走,自然要走得远一些,但,我猜她必然不知不觉,仍会走了向东去的路……”
宁无缺忙道:“姑姑什么时候看见这封留书的?”
百忍师太道:“那是今天一早,在她卧房中发现,当时我担心让你知道,会影响你替诸葛姑娘炙穴疗毒的事,所以没有立刻告诉你。”
宁无缺跳了起来,道:“君念师妹不认路,又离开不久,我这就去追她,或许还能追得上。”
百忍师太问道:“即便追上,你又准备如何呢?”
宁无缺道:“侄儿务必劝她回来,请姑姑再开导她。”
百忍师大淡淡摇头,道:“要是这样,那就大可不必去追她了。”
宁无缺讶道:“姑姑的意思是……”
百忍师太道:“如果能追上,不必劝她回来,你可以径自带她前往洞庭,我等铃儿和诸葛姑娘伤势痊愈,也要到洞庭洗心殿总坛去一趟,咱们就在那儿相会吧!”
宁无缺没多细想,匆匆应了一声,立即起身告辞。
百忍师太亲自送他到云崖边缘,看他登上藤篮,临别之际,忽然轻轻嘱咐道:“还有一件事,记住转告君念,你就说是姑姑的意思,准她把头发蓄起来。”
宁无缺听了一愣,但没有再问,点头道:“嗯。侄儿明白。”
百忍师太挥挥手,两只大熊早已转动绞盘,藤篮中星丸飞坠,落向崖下。
他抓住粗绳,临空而降,山风苍劲,吹得他身上衣衫猎猎作响,使他不期然地又想起初次和君念一起登上云崖时的场景。
那飘拂的山风依旧,身边却已经没有拂面的发丝,和君念那纯真而圣洁的笑容。
一念及此,泪眼朦胧中,宁无缺仿佛又置身在华山水窖,清晰地看见君念娇羞无限,挣扎着向水底躲避,他急急想要拉住她,她却死命向水中沉下去……
遐思之际,篮身猛地一震,原来已抵达地面。
宁无缺叹息一声,跨出藤篮,举手拭去泪水,迈开步子,飞快离开了云崖。
他本来已经决心一死,却不曾想为了另外一个寻死的人,只好暂时放弃了“死”的计划,细想起来,竟是多么可笑的事。
但,他现在毫无心情去衡量这些,在他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要追上君念,不能让她轻易毁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一路疾奔,午后不久,已到了西岳华山。
华山总坛只剩下遍地死尸和一些沉痛未复的华山门人,在默默掩埋死者。
宁无缺略一询问,没有一个人见到过君念的影子。
他无可奈何,不敢耽误,匆匆又高开西岳,照百忍师太揣测的方向,一路向东追赶。当天,经芦灵关踏入了豫境。
第二天,夜宿寒溟峰,未见君念踪迹。
第三天,翻越狮子山,沿途打听,仍然未知君念行踪。
宁无缺不禁怀疑起来,暗想道:“难道她不是向东走的?难道是我追过了头,她已经在中途转了方向?”
疑云一起,脚下无意间也就慢了许多,傍晚时分,到了一处小镇,无精打采地寻了家简陋客店,用了些饭菜,伸手向怀里一摸,才发现离开云崖时走得匆忙,竟忘了多带银两,袋里仅有几锭碎银,这两天早已用得一文不剩,眼见今夜餐宿和今后盘缠,都已没有任何保障。
他心里一急,低头在袋里乱翻一阵,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翡翠,还是他母亲在幼年时悬在他颈上的饰物,后来在太行山长大,才不好意思悬挂,摘下收在革囊里。
这翡翠色泽光润,正中嵌着一粒珍珠,价值不菲,情势所迫,宁无缺只好先把它典当一下,换几十两银子救急了。
但,他从小虽非生长在豪门世家,典当东西的事,却也没有做过,迟疑再三,才红着脸把伙计叫过来,低声道:“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只因走时太匆忙,身上带的银子不多,已经不够用……”
那伙计不等他说完,笑着打岔道:“客官只管放心,小店吃食住宿,收费极廉价,要是客官不便,菜肴还有次一些的,房间也有便宜的,尽管客官吩咐,小店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不会敲外地客人的竹杠。”
宁无缺尴尬笑道:“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如今,我身上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
那伙计立刻瞪红了眼,道:“一分钱也没有?那你敢情是存心来白吃白住的……”
宁无缺忙压低声音道:“请你不要大声好不好?吃饭给饭钱,住店给店钱,银子不会少你半个,我只想问问,这镇上可有典当的店铺?烦你把我这块翡翠拿去当一当,算作吃饭和住宿费。”
那伙计怔了一怔,连忙摇手道:“典当?快死了这条心,镇上原本有一家当铺,前天已经关门做丧事了,你就是拿着皇宫里的珍宝也没处去当了……”
宁无缺听了,大惊,方要问他原因,客店的掌柜已闻声迎了上来。
他抬了抬鼻上水晶花镜,扫了宁无缺手上那块翡翠一眼,满脸堆笑道:“客官如有不便,要是不用价值连城的珍宝,尽管交给小店押几十两银子,待客官随时来取,典当的事,这镇上是再找不到第二家了。”
宁无缺见他言语客气,忙见礼道:“在下走得匆忙,忘了多带盘缠,因此愿将此块家传翡翠暂时典当几十两银子使用。”
掌柜接过翡翠来,仔细端详一阵,问道:“客官准备要多少银子才当呢?”
宁无缺不知翡翠的价值,只怕说多了被他笑话,便道:“在下打算由此入湘,你如方便,就押借给我三十两银子如何?”
掌柜哈哈一笑,道:“区区之数,容易办,素性算五十两吧!我替客官保存着,三月之内客官随时来取……”
一面说着,一面招呼柜上送银子过来,一面便想把翡翠揣进怀里。
但,他手刚触怀,忽觉腕背上一麻,五指顿松,那块晶莹翡翠突然脱手飞出。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身着蓝色儒衫的少年,错步之间,从六尺外的另一张桌子如飞般掠过来,举手轻抬,早将翡翠接到手中。
他低头看了一眼,盈盈笑道:“掌柜好眼光,别说这块翡翠价值不止百两,单只上嵌的这粒珍珠,少说也值百两以上,你只用五十两就想买下?”
掌柜一望那少年,见他眉若黛柳,目如朗星,唇红齿白,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但却生得英姿飒爽,卓尔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