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见他出舱,忙笑嘻嘻迎了上来,道:“方才准备好午饭,只因公子睡得正香,因此没敢惊动,不料一转眼天就黑了,午饭和晚饭,只好一并端上了。”
宁无缺笑道“不妨,我初次乘船,不耐风浪,到现在还不觉得饿哩!记得才出海口,风浪很大,怎的现在却这般平静?”
船老大道:“这就是公子洪福啦!晌午过后不久,天就变了,似这种顺风顺水天气,人冬之后实在难得遇到,要是再得一夜顺风,明日一早,就可以到了。”
宁无缺“哦”了一声,心里十分畅快,船老大替他搬来一张靠椅,当下就在舱面闲坐观看日落景致,一会儿,船家奉上晚饭,宁无缺忧闷略舒,也约略用了两碗。
这一夜,他躺在舱中,一则白天睡得太多,二则满腹心事,竟反复难以人睡。
直到丑刻已过,方才朦胧合眼,不多久,仿佛自己到了一处宽敞的大厅,厅上全用冰冷的青石砌成,四壁火炬通明,许多赤着上身,腰围虎皮的彪形大汉,跨着明晃晃的钢刀,正中三张虎皮交椅上,坐着三个白发银须的老人。
宁无缺暗自心惊,偷眼打量,只见厅前悬一巨匾,写着“三圣宫”几个斗金大字。
他讶忖道:原来船行快捷,已经抵达三圣岛了,那椅上三位老人,八成必是所谓“蓝衣三圣”了吧?
正在遐思,突听一个阴沉的声音唱道:“宁无缺,你好大的胆子,偷人三圣宫,擅闯三圣堂,依律该当死罪,你还有什么话说?”
宁无缺连忙抬头,不料对面虎皮交椅上,三个白发老人状似入定,个个垂目合眼,竟不知这话是哪一个问的。
忽然,一个彪形大汉走上前来,狠狠在他背上踢了一脚,叱道;“岛主问你的话,你怎的不快些回答?”
宁无缺忍着疼痛,连忙答道:“上启岛主,在下乃是有事特来贵岛拜会一位蓝衣少年,并不是有意触犯岛规。”
那三位老人仍然不闻不动,但方才阴沉的声音却又在耳边喝道:“你要找什么人?找他什么事?那人叫何名讳?与你什么关系?”
宁无缺骇然忖道:这岂不是武林至高秘学“传音入密”的神功么?于是,忙道:“那人曾在中原与在下不期而遇,用二百两银子,押存着在下一块祖传翡翠,当时曾约三月为期,在下特备银两来此赎取故物,只是,在下并不知道他叫何名讳。”
阴沉的声音厉叱道:“胡说,我蓝衣三岛门下,向来不人中土,你这小子既说不出他姓名,焉知他就是三岛中人?分明有意借词潜探本岛机密,居心叵测,来人呀,把他的头砍下来,身子和麻袋装了,丢在海里喂鱼!”
登时大步走过来四名大汉,各抓手足,一齐将他从地上抬了起来,向厅外便走。
宁无缺大叫道:“岛主容禀下情,那位少年姓名虽不知道,但他曾留下一首诗,诗中有一句话,是‘遗民早迭名和姓,三圣一家尽衣蓝’,难道这还不够证明他是三岛门下吗?”
厅上传来咯咯一阵大笑,阴沉的声音突然一变,笑道:“姓宁的,你再看看我们是谁?”
宁无缺猛然回顾,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大厅上三个老人,一齐伸手向脸上一抹,刹时都变成了君念。
他惊惶无度,失声叫道:“师妹,师妹,你何苦作弄我,快放我下来!”
三个君念一齐扬眉,一齐张口,同声说道:“放你?哈!哪有那样简单,你忘记了,在云崖的时候,我怎样求你,那时你怎就没有丝毫怜惜之心?”
宁无缺黯然道:“师妹竟至今仍不谅我?那时候,为了珂儿姑娘疗伤之事,我已决心一死,自然只好辜负师妹一片真情了。”
三个君念冷笑道:“既然决心一死,你现在为什么仍然偷活世上?嘿!你当咱们不知道,那时候,你一颗心里,只有诸葛珂儿和璎珞表妹,何曾把咱放在眼中,没的说,快推出去砍头。”
大汉应声举步,直出厅外,将宁无缺缚在一根短木桩上,解开衣领,准备行刑。
宁无缺神伤长叹,忖道:君念师妹已经疯了,她如决心杀我,我亦死而无怨,只是不知她何以突然又做了三圣岛的岛主?这却难解。
才想到这里,君念突又跟了出来,三个人围着木桩,一面大哭,一面手舞足蹈翩翩而舞,果然病态毕露。
宁无缺心里十分难过,不愿仰视,垂头偷偷堕泪不已,过了片刻,身边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道:“飞儿,男子汉,大丈夫,死就死吧,何必落泪!”
宁无缺听那语气不似君念,猛抬头,却见落凤头陀正含笑站在面前,连忙应道:“飞儿无法完成任务,实觉愧对您老人家一番苦心,只因屈死海岛,壮志难酬,是以落下泪来。”
落凤头陀笑道:“不要怕,你死之后,天下尚有奇能异士,可以为我行道锄奸,你武功已失,留在世上已经是废物一个,倒不如死了的好。”
说罢,哈哈大笑不止。
宁无缺见他全不以自己生死为念,反以嘻笑出之,不禁大感心灰意冷,垂头不再开口,暗中死念已决。
过了半晌,落凤头陀笑声渐远,忽然“噗”地轻响,一件东西掷落地上,竟是母亲给他那块碧绿翡翠。
紧接着,一只脚迈进面前,一脚踏在翡翠之上,宁无缺霍然上望,竟是那不知姓名的蓝衣少年,正立在他近前,向他冷冷而笑。
宁无缺惊呼道;“呀!你果然是三圣岛的人,快还我翡翠。”
蓝衣少年不悄屑地耸耸肩头,冷冷道:“你是来赎这块翡翠吗?这块破东西,实际一分钱也不值,你却为它远远跑来送命,未免也大傻了!”
宁无缺道:“物件虽微,乃是家母所赐,自然要赎取回来。”
蓝衣少年道:“我特地以此设计,正是你来自投罗网,现在东西就在你面前,可笑你命都不保了,要它又有何用?”
宁无缺抗声道:“你和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为什么设这圈套,要害死我呢?”
蓝衣少年冷笑道:“你跟洗心殿作对,就是跟我作对,我杀你自是千该万该!”
宁无缺吃惊道:“洗心殿和你们三圣岛有何关系?”
蓝衣少年扬眉笑道:“实对你说吧!我不是别人,正是洗心殿教主!说着,一掀蓝衫,扯去头上文士巾,露出一身女装和满头青丝。
宁无缺一见之下,机伶伶打个寒战,失声叫道:“啊!你是苏君墨!你是苏君墨!到现在我才明白——”
苏君墨从怀里掏出一柄尖刀,狞笑说道:“现在知道,已经晚了,我在宏升客店时,本想杀了你,但又不忍下手,谁知道你这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见到真正的秦璎珞,就把我这假冒的秦璎珞忘得一千二净,几次三番反要害我,现在我先剖开你的心来,看看是什么东西做的!”
说着,手起刀落,一刀直向他心窝插了进去——
宁无缺大叫一声,从榻上一跃而起,惶然睁眼四顾,原来自己仍在海船舱中,那船老大正捧着一包衣物,直挺挺站在榻前发呆。
方才经历,竟是南柯一梦,回忆梦中情景,犹觉余悸不已,遍体冷汗。
他揉揉眼睛,诧异地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船老大道:“天色已将大亮,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就可抵达蓝衣三岛浮寨,请公子更衣,准备过船。”
更衣?他茫然不解为何要更衣?目光扫过船老大手上包裹,竟是一套蓝色细布制成的短衫……
那船老大见宁无缺迷惑的神情,于是含笑道:“蓝衣三岛定有严律,凡是欲登浮寨的,必须换穿蓝衣,小的船上只有这一套短衫,公子就将就用一次吧!”
宁无缺推窗一望,天色果已发白,时间约莫已有寅刻左右。
他不便拒绝,只好依言换上短衣,顺手将诸葛珂儿给他那块银牌,挂在颈上。
盟洗舒齐,用过早点,缓步踱出舱面,扬目一望,心里不禁陡然一动。
只见远处一脉青山岛屿,映着绿水,遥望过去,山水掩遮,似有一层薄薄的氤氲笼罩,这时旭日未起,天幕低垂,海面岛上,一派寂静,那情景,当真与世外的桃源,神仙居处一样,令人尘念俱消。
他尚未踏上“三圣岛”,但心灵中已被这番庄严肃穆的气氛所感染,不期然暗暗发出一声赞叹!
‘天外隐三圣,看这气概,果然不差!”
但是,他又想到船老大所说“断头送尸”的话,景仰之中,无形又蒙上一层忧虑,按理三圣隐居海岛,不用猜,当年必是失意于中原,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愤世嫉俗,严禁门下踏人中土?不许外人擅入三岛呢?再说,三圣门下既有“不入中原”的戒律,自己遇见的蓝衣少年又是什么人?
沉思之际,船速已减慢下来,薄雾荡开,三岛上景物依稀可辨,距岸十里处,有一排五艘红漆大船,用铁索连锁,船上铺着木板,搭建着一栋房屋,四周遍插刀枪长戟,一支蓝色大旗迎风猎猎招展,旗上绣着斗大两个字——浮寨。
船老大早已取出一面小小蓝旗,亲立船头,高举过顶,大声道:“小的杭城东域渔家许五,搭载一位姓宁的公子,欲赴三圣宫朝谒,恳请开寨检验!”
“三圣宫”?宁无缺蓦地心中又是一动,陡然记起自己梦中所见青石宫殿,可不正是“三圣宫’吗?当下惊疑之心顿起
随着呼声,浮寨上闪出一列腰悬长刀的蓝衣人,个个手按刀柄,横立浮寨边沿,其中一个好像头目模样的虬髯大汉宏声道:“停船!系头缆,下尾锚,等候查验!”
海船上应一声,哗啦啦一阵铁链响,船尾抛下一只大锚,那船老大亲执缆绳,抛上浮寨,顷刻间,船头贴近浮寨,船尾则伸向外海,算是停靠妥当。
那虬髯大汉手抚腰刀,轻轻一迈步,身法轻灵,竟从浮寨上一步跨登船头,接过船老大手中蓝旗,展视之后,点头微笑着拍拍船老大的肩头,道:“许老大,辛苦了!”
许五躬身笑道:“托三位岛主洪福,一家粗堪温饱,小的无事不敢擅近水域,只因载送一位宁公子,欲要——”
虬髯大汉打断他的话头,问道:“人呢?
宁无缺不待船家介绍,举步迎上前去,含笑拱手道:“在下宁无缺,造访贵岛,希赐接进!”
那虬髯大汉上上下下向他打量了一遍,淡淡笑道;“宁公子欲往敝岛有何责干?”
宁无缺道:“特来应一位友人之约!”
“应约?”虬髯大汉诧异地瞅了他一眼,微笑道:“公子只怕弄错了吧?是应三圣岛之约?”
宁无缺正色道:“不错,正是东海三圣岛。”
虬髯大汉耸耸肩,道:“敝岛隔绝中原,向与中土人氏绝无往来,公于究竟是应谁的约会?”
宁无缺道:“那位朋友是何名姓,在下并不清楚,但他确曾明告乃是三圣岛的人,大约不会弄错,烦请将在下来意通报,也许那位朋友会对在下说明的。”于是,便把蓝衣少年如何取去翡翠,押借黄金,订三月之期备赎等等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虬髯大汉一面聆听,一面脸色不时转变,时而皱眉,时而阴沉,等到宁无缺说完,轻‘哦’一声,突然把脸一沉,冷冷道:“宁公子,我看你文质彬彬,年纪也轻,前程不可限量,是以,有句冒昧的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宁无缺一怔,一时间不知他何出此言,忙道;“大叔有所指教,在下敢不洗耳恭听。”
虬髯大汉见他态度谦和,脸色也平静了许多,轻喟道:“公子若愿听我劝告,那件翡翠,还是不要了吧!最好原船回去,免得将来徒招悔恨!”
宁无缺惊道:“大叔这话,是何意思?”
虬髯大汉又耸耸肩头,道:“反正绝非恶意,我看你气度风姿,都非凡俗,又不像是武林中人,才出此肺腑之言,实在对你说吧!若是你定要前往本岛,一个不好,只怕会招致杀身之巨祸!”
宁无缺听了这话,心头猛可一震,脱口道:“在下诚意应约赎取祖传故物,并无干犯贵岛之处,杀身之祸,何由而生?”
虬髯大汉冷冷笑道:“信不信由你,在下职司浮寨惊警之责,其实大可不必多费口舌,这些话,纯是为了公子着想,假如你一定要传报入岛,我也不便拦阻,公子不妨慎重考虑,再作决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