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雁仅陪他行抵竹林边,便含笑止步,道:“林中机关,宁兄想必早已熟记在心,小弟职掌登崖第一要关,不便轻离,因此无法陪送。”
宁无缺谢道:“承蒙接引,唐兄只请便,小弟自知入庵道路。”
唐雁笑着一拱而去,宁无缺踏入竹林,依生克方向,先找到诸葛瑾的坟墓,只见扫除得甚是整洁,墓前并且供着鲜花生果。
他叹息一声,屈膝跪倒,恭恭敬敬在坟前了三拜,然后低声祝祷道:“岳父在天之灵不远,云驾略住,小婿已如命寻到了铁柱弟弟,举帜高张,魔道消亡只在迟早,他日定当代您老人家手刃大仇,归报灵前……”
正说着,身后突有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声惊呼:“宁表哥,是你?”
宁无缺回头,却见秦璎珞张口愕立竹林边,粉脸之上,尽是惊喜交织之色。
宁无缺忙起身笑道:“璎珞表妹,一向可好?”
秦璎珞一阵激动,张臂扑上前来,一把抱住宁无缺颈脖,眼泪夺眶而出,叫道:“啊!你!……你总算回来了!”
宁无缺含笑抚着她香肩,亲切地道;“是的,我回来了,这些日子,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各位老前辈和君念师妹都好吗?”
秦璎珞连连点点头,带泪而笑,道:“好!好!在都惦念你!怕你……现在好了,你终于已经回来了。”
说到这里,忽然轻轻挣脱拥抱,赧然举手理一理乱鬓,笑道:“瞧我,一时高兴,竟忘了你已是有了妻室的人,这样子要给珂儿姐姐看见,只怕她会不高兴……”
宁无缺正色道:“表妹快别这样说,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情逾骨肉,这么说,岂不显得生分!”
秦璎珞发笑道:“不跟你说闲话了,快去庵中见见各位老前辈,你今天回来得正好,昨天险些发生事故。”
她在前领路,两人穿进竹林,宁无缺从她口中,才知道昨天夜里,云崖之上,曾发生一桩意外事故。
原来秦璎珞自从护送君念回山,暂时将君念交给银发婆婆照应,自己连夜驰往星子山,求请师父独臂神尼下山。
神尼听了秦璎珞详述经过,笑道:“既然有了净一老道和落凤头陀,还用得着为师什么!少宁山和星子山,相距不远,你好好回去,代我致候故友,就说出有人久已不问世事,况且,师父一身武功已倾囊传授了你,有你去,也就等于师父去了一样。”
秦璎珞百般苦求,又把西槿山庄郑景文态度暖昧,强敌当前,正道武林力薄势孤这些情形,也向神尼说了一遍。
神尼无奈,只得应道:“为武林正道生死存亡,为师自不能坐视,但为师不惯与人酬醉,不必先往少宁山,你可以带了本门信鸽去,一时有事,放起信的,不出半日,为师定然赶到。”
秦璎珞见无法勉强,带了信鸽届返回云崖,数月以来,君念在她和银发婆婆精心看顾下,病况渐有起色。
其后净一真人寻访柳寒卿不得,独自赶到云崖,银发婆婆便抽身回了一趟南海剑派,调来数十名南海剑派的好手,大家蓄意整顿起云崖上的防范之事,伐木运土,搭盖房舍,准备给前来参与义举的武林同道居住。
光阴莅苒,数月之内,已有不少武林正道中人,闻风赶至。
净一真人一心想再度下山,寻找神手鬼医柳寒卿,这一天,正摒挡准备动身,不料夜半突传警讯。
黄昏时候,君念烦闷,在后庵逗玩独臂神尼所赐信鸽,一不小心,将信鸽误纵,当时秦璎珞尚不知情,及至夜半,崖下忽然传来啸声。
秦璎珞一看,认出竟是自己的师父。
独臂神尼对徒儿露齿苦笑,说道:“孽障,你害苦师父了。”人便昏厥了过去。
净一真人、银发婆婆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将神尼抬入“茹恨庵”,两人拼着内力损耗,替她疗治内伤。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将亮,神尼才悠悠醒转。
净一真人迫不及待,第一句话就问:“师太伤在何人手中?”
独臂神尼黠然摇摇头,道;“你以为出家人会伤在什么无名之徒手中吗?”
净一真人正色道:“贫道正因素知师太武学,已达化境,等闲人物,绝难伤得了师太,才急于请问强敌是谁?”
独臂神尼长叹一声,道:“非是出家人自夸,纵算当今武林一流高手,出家人打他不过,抽身谅亦不难,岂料昨夜忽见信鸽返山,连夜赶来少华,甫抵云崖之下,却被三个绝世巨魔挡住,一场血战,终于败下阵来!……”
净一真人骇然追问道:“那三人是谁?”
独臂神尼缓慢而凝重地吐出四个字:“武林三鬼。”
宁无缺听说三鬼竟已在云崖附近现身,一颗心顿时向下沉落,走尽竹林,也没有发觉。
秦璎珞推了他一下,轻问道:“宁表哥,你看看,如今的云崖,是什么模样了?”
宁无缺一惊而醒,扬目望去,但见茹恨庵后,已搭建了许多新房舍,庵前那条石板路,已经扩建为一个小小广场,许多劲装疾服大汉,正忙忙碌碌搬木凿石,仍在辟路建屋,大事兴工。
这番气势和情景,自然远非百忍师太孤零零带着君念的时候可比。宁无缺目睹崖上生气蓬勃,不禁点头赞道:“好景气,正道武林有些绝佳基地,只要戮力同心,荣辱与共,武林三鬼又算得了什么?”
心中阴霪顿去,大步跟着秦璎珞,进人庵中。
茹恨庵除了百忍师太的经堂,仍然保留原状不动,此外几间房间,都打通辟成一间大厅,在新舍尚未全部落成之前,暂作议事的处所。
净一真人一见爱徒无恙归来,大感欣慰,殷殷垂问三圣岛赎宝经过,知道宁无缺一身武功不但恢复,更得三圣合传之力,与当年相较,反而增了几倍。沉静的脸上,也不期然绽开了笑容,颔首道:“此所谓善恶因循,报偿分厘不差,你因祸得福,正是平时尚能以诚待人,正直不欺的酬报。”
说着,神色又是一沉,道:“但是,三圣传你一身绝世神功,除了要你寻找半部逆天秘录和蓝如冰姑娘外,更是要你以三圣武学,为武林正道尽一分绵力,使逆天大法,能在中原发扬光大。方今洗心殿业已说动几个隐居多年的巨魔出世,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宁无缺恭敬地道:“徒儿已知三鬼重出武林之事,说起来,这也是徒儿造成的祸患。”
净一真人讶道:“这话怎么说?”
宁无缺便从西槿山庄力战郑景文说起,一直到九华遇险,如何纵放了祁连鬼叟,如何与皇甫靖联袂赶往巫山,欲图阻截追魂婆不成,闻悉三鬼西来华阴……这些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净一真人听完,脸色突变得阴沉凝重,默默沉吟了好半响,才轻叹道:“照你这般说,洗心殿居心险恶,利用鬼头令搬动三鬼下山,这犹可说,那西槿山庄郑景文居然心怀叵测,不惜用卑劣手段夺取秘录,其阴毒不在洗心殿之下,这却是极堪忧虑的一件事。”
宁无缺道:“西槿山庄徒拥虚名,处处以正道武林至尊自许,实则欲藉武林同道和洗心殿火拼之际,坐观虎斗,以遂其统御天下的野心,这是不容再置疑的事了,昨天晚上,就在三鬼拦截神尼的同一时候,追魂学究却率领追风四刀,在十余里外一处山谷中,杀死了青城掌门破浪道长。”
净一真人和银发婆婆等人都骇然变色,异口同声呼道:“有这等事?”
宁无缺便取出己真道长所赠青城掌门桃木令符,双手呈与师父过目。
净一真人用颤抖的手提了过来,神色一片苍白,凝视一阵,又送给了银发婆婆,南海剑派掌门仔细看了,泪水早簌簌而下。
净一真人仰面长叹道:“一劫未尽,一劫又起,西槿山庄行此毒谋,终有自食恶果的一天。”
银发婆婆道:“天幸宁少侠亲目所睹,倘或没有这块令符为证,说到哪里,也不会有人相信郑景文竟是如此卑鄙阴毒小人。”
大家嗟叹一阵,这才想起吕洞彬护送神手鬼医柳寒卿,迄今未见回到云崖。
宁无缺道:“以路途计算,至少他们也应该比我早到二天,难道途中又生了变故?”
净一真人顿足道:“武林三鬼既然在云崖现身,左近必有洗心殿爪牙梭巡,一定是他们才抵附近,便又落入洗心殿中,今天夜晚,为师亲往华阴城中查查再说。”
宁无缺躬身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徒儿愿往一探,不劳师父亲往。”
净一真人道:“你远途跋涉,刚到家里,应该去拜见独臂神尼和看望君念,崖上也须人协助银发婆婆,华阴之行,暂时不用你去了。”
宁无缺见师父不允,不便强争,只好低头退下,首先往后庵拜见了正在疗伤的独臂神尼,略谈数语,便告辞退出。
秦璎珞轻轻对他说道:“咱们去看君念妹妹,她疯病虽已略好,神志还是不很明白,见到她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提起姑姑,也不要提起铁剑书生马公子,知道吗?”
宁无缺点点头,跟随秦璎珞缓步来到一间清静的石屋前。
秦璎珞向他摇摇手,自己先轻轻推开房门,低问:“君念妹妹,还没有起来吗?”
屋中一个平静的声音答道:“早起来啦,是璎珞姐姐么?请进来,我正在看书哩!”
宁无缺听那声音,正是君念,忍不住一阵激动,鼻尖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从君念的语气中,显见数月调养,她的病,已经痊好了,心里又为她高兴,这一喜一悲竟痴痴立在檐下,宛如木人一般,秦璎珞连连向他招手,他也没有着见。
秦璎珞移进石屋,笑道:“君念妹妹今天早上,你听见喜鹊叫没有?”
“喜鹊叫?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见?”
“俗话说:听见喜鹊叫,便有喜事临头,你猜姐姐来做什么?姐姐是来给你报喜的。”
“喜,什么喜?”
你先把眼睛闭起来,没叫你睁开,不许睁开。”
宁无缺正听得人神,忽见秦璎珞探出头来,向他招手。他连忙举步走进石屋,见屋中一明一暗,卧室中,放着一张锦褥绣榻,君念头上短发覆额,正倚在榻上,含笑闭目,手里握着一卷书册,神态美得脱俗,犹如一朵青莲,使满室中都散发着淡淡清香。
秦璎珞笑道:“好啦!现在睁开眼来看吧!”
君念双眸一张,遽见宁无缺,神情似乎深深一震,但随即笑容收敛,星眸之中,竟滴落两滴晶莹的泪珠。
宁无缺一见这情形,满腹言语,不知从何处说起,也痴痴立在榻边,忘了举动。
两人相对而视,四目交投,却无一声言语,眼神之中,也是一片茫然。
秦璎珞冷眼旁观,心里大感稀奇,轻轻推了君念一把,低声道;“妹妹,你看他是谁?”
君念木然地随着道:“他是谁?”
秦璎珞陪吃一惊,又道:“他是你的宁师兄啊?你忘了?”
君念脸上毫无表情,也跟着道:“他是你的宁师兄啊,你忘了?”
秦璎珞大急,忙目视宁无缺,沉声道:“宁表哥,你是怎么啦?见了她,也不说一句话?”
宁无缺微微一震,这才清醒过来,上前拱手一礼,道:“师妹病体可痊好了?”
君念木然道:“师兄病体也好了吗?”
宁无缺见此情景,热泪不住夺眶而出,满腹辛酸,再也按捺不住。
君念反而傻笑道:“哈!你哭啦!这么大的人还流眼泪,羞!羞!羞!”
说着,上前一把将他揽在怀中,竟轻轻抚慰,宛如慈母之挽婴儿,哄道:“快别哭!乖!等一会,师妹带你去后山捉‘叫咕咕’,好不好?”
宁无缺又是鼻酸,又是羞惭,轻轻挣脱她的纠缠,转面对秦璎珞道:“她病情仍旧,如何是好?”
秦璎珞摇头叹道:“真是怪事,刚才你亲眼看到的,没见你以前,原是清清楚楚一个人,怎么一见了你,就糊涂起来了呢?”
宁无缺便咽道:“如此说来,万事皆因我而生,我真是个不祥的人……”
君念听了这话,拍手大笑起来,喝道:“对啊!说不样,就不祥,洗面擦破脸,取水打破缸,搬石砸痛脚,叠被压塌了床,晨起上毛坑,臭屎屙在裤上……”
宁无缺心痛欲裂,顿一顿脚,道:“不行,无论如何,得赶快把柳老前辈救回来……”一转身,如飞般奔出了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