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缺脱口叫出声来:“啊!原来是朱姑娘……”
“不错,是我,宁少侠想不到吧?”
鹅黄色身影缓缓旋过脸来,星光照映下,正是朱锦萱。
宁无缺自忖武功已窥深奥,却不想被朱锦萱悄悄欺到十丈之内,自己竟未发觉,心中不禁暗惊,强自镇静,拱手为礼道:“朱姑娘想必到了很久了?”
朱锦萱淡漠地点点头,道:“也不太久,只是在你们出城之时,随后跟来的……”说着,不知为什么,突然玉面一红,螓首低垂了下去。
既然是跟随他们身后出城,刚才陈锦素的一番笑闹,想必已经全被她听在耳中?
宁无缺顿时显得局促不安,一时不解她突然现身,其意何在?是以,也就默默没有开口。
过了片刻,朱锦萱首先扬起粉脸,冷冷说道:“彼此已成仇敌,我本不欲再跟宁少侠相见,但因敝师妹天真无邪,才不得不向少侠谈谈一个交换条件。”
宁无缺一怔,忙问:“姑娘有何赐告之言,在下定当遵从,实不必论何条件。”
朱锦萱冷漠地道:“不!巫山门下,也有严规,咱们不愿平白受人让助,不管是哪一方面的。”
宁无缺暗觉好笑,耸耸肩道:“那么,就请姑娘赐示条件吧!”
朱锦萱黛眉微剔,冷傲地道:“我愿意告诉少侠一件你正急于知道的消息,那就是从九华山脱逃的吕洞彬和神手鬼医柳寒卿的下落,想来宁少侠必定愿意知道?”
宁无缺惊道:“正是,姑娘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朱锦萱冷哼一声,道:“但是,在我还没有说出他们下落之前,宁少侠也愿意答应一个小小的交换条件吗?”
“姑娘清说吧,力所能及,在下自然答应。”
“好!”朱锦萱神色一正,面笼寒集,冷冷道:“条件很简单,只要宁少使从此不再跟我师妹见面,也从此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及咱们曾经相识这段往事。”
这句话,尤其后半句。顿时惹起宁无缺的怒火……
宁无缺怒火陡升,本想好好顶撞她几句,又念及她终是女流之辈,长吸了一口气,才算勉强把满腹怒火压抑下去,哼道:“姑娘一定弄错了,在下虽然不成才,也没有把巫山之事,看成平生得意之事,值不得向人宣扬。至于令师妹,在下也没有自动去找过她,这一点,朱姑娘应当比谁都请楚。”他极力把话说得委婉些,但话一说完,早气得脸色铁青,皆因朱锦萱这个“条件”,实说起来,简直大有侮辱一个男子汉的人格了。
朱锦萱却不生气,神态仍是一片冷漠,缓缓道:“这是我的条件,并没有指责宁少侠借故亲近陈师妹,也没有说宁少侠很想把过去的事向人宣扬,少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
宁无缺心里暗骂一声:好一个强词夺理的丫头。表面上却只好苦笑道:“就算在下多此一辩,姑娘可以说一说条件的答案了吧?”
朱锦萱依旧平静地道:“据今夜由洗心殿传来的消息,柳寒卿和一个姓吕的少年,已在附近,被西槿山庄的人劫持去了……”
宁无缺骇然,脑中飞转,自责道;“我怎的竟忘了西槿山庄,对!追魂学究庞豪昨日正在少宁山附近出现,这件事,八成是他干的。”
他一知柳寒卿失陷,无意再留,拱手道:“多承姑娘相告。”转身就要举步。
朱锦萱冷冷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宁无缺又停住脚步,回头等待她说下去,内心实已焦急万分。
朱锦萱仰首望天,静静说道:“消息今夜刚到,在我离开客栈之前,金银双钩已和洗心殿高手兼程赶去,假如少侠也想前往援手,最好能多邀约几个帮手同去才好。”
她表面虽然平谈冷漠,但关注之情,已洋溢言辞之中。
宁无缺一阵感激,可是许许多多感激的话,都拥塞喉间,反无法吐出一个字来,拱拱手,转身如飞奔去。
朱锦萱张张口,似乎还要说些什么,见宁无缺去远,忙又咽了回去,痴痴望着那逐渐模糊的身影,螓首一低,滚落两滴泪珠……
宁无缺急急赶路,转瞬已越过城垣,他无暇再回云崖,只得独自前往,一面奔,一面暗想,金银双钩功力在皇甫靖之下,动起手来倒不必过分担心。洗心殿中高手,不知是谁,也只好届时再论了。不过,追魂学究庞豪,却是一个已知的劲敌,我单身只剑,若要同时应付双方高手,势非格外谨慎不可……
正在盘算,突见前面旷野中,也有两条人影迎面飞奔而至。
宁无缺慌忙顿住脚步,侧身一闪,藏在一块大石后,及待那两人奔到近处,才看出竟是师父净一真人和子母剑马梦真。
不期巧遇,自是欣喜,忙长身而起,叫道:“师父!”
净一真人和马梦真猛可同刹身形,羽士惊喜地道:“缺儿来得正好,事有急变,神手鬼医和吕少堡主已在黑龙口遇险……”
宁无缺应道:“徒儿也得到消息,如今正赶往设法援救,听说他们失陷在西槿山庄手中,洗心殿金银双钩也已赶去意图劫夺。”
净一真人颔首道:“事不宜迟,咱们也别落在后面。”
转面又向马梦真道:“姑娘不必同去,以免暴露身份,华阴城中情景,请随时依适才所订方法通知。”马梦真应了一声,作别自往华阴而去。
净一真人望了爱徒一眼,挥挥手,折返南行,师徒俩展开脚程,急急赶往华山南麓的黑龙口。
在路上,净一真人一直沉默没有开过口,好像在独自思索着一件疑难之事,但从他目光神色中,宁无缺仿佛领略到,他必然正为了自己留字不辞而别,心中有些不快。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师父离开云崖的时候,君念师妹病况可有好转?”
净一真人“唉”了一声,摇摇头道:“哪孩子心性本来豁达,不想年纪轻轻,竟被情牵纠缠,落得这般痛苦。”
语声在长叹中嘎然而住,很显明地,他这话并未回答宁无缺的问题,而是暗含薄责,要宁无缺知所警惕。
宁无缺乃是聪明人,哪能听不出师文言外之意,但他一腔委屈,欲诉无从,只好默默承受了下来。
过了片刻,净一真人见他没有开口,索性又道:“缺儿,你年事尚轻,一身血化未报,珂儿之事那是迫于活命厚恩,师父作主管你应承下来,如今,你君念师妹又成了这般情况,听说你还不知道检点,犹在处处沾惹情孽,可有这事吗?”
宁无缺听了,蓦然一惊,脚下不觉稍慢,委屈地道:“徒儿自问须知洁身自爱,时刻未忘父母血仇,师父你老人家……”
净一真人淡淡一笑,道:“在师父面前,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事?”
宁无缺急得险些要流下泪来,垂首道:“你老人家错怪徒儿。”
净一真人大袖一展,身形突又加快,一面冷冷道:“师父宁可错怪你,却不能由你去惹来满身孽债,尤其苏君墨,身为洗心殿主,与你有杀父深仇,万万不可坠入她的温柔陷阱中,你向来聪敏,这点道理总该不至于不明白。”
宁无缺无法分辨,一颗头,垂得更低。
净一真人又道:“方今祸乱造生,武林命脉系于一线,师父和许许多多爱护你的尊长,莫不寄厚望于你双肩,如今你已一身兼南北双奇和三圣绝学,便当时时以武林公义和父母血仇为念,早挥慧剑,斩断情丝,希望你有则改之,无则嘉勉。”
宁无缺唯唯应道:“缺儿知道了。”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净一真人这才慰藉地住了口,一心一意兼程赶路。
半夜飞驰,天色微明,师徒二人已抵达少宁山麓保安镇。
他们在镇上匆匆用些饮食,略作调息,紧接着又登程上路,辰未已初时候,距离黑龙口业已不远。
净一真人突然停住身形,沉吟道:“据马姑娘说,神手鬼医失陷,是昨天午后的事,有这一夜时光,难道他们还会停留在黑龙口不肯离开吗?假如离开,不知是西上蓝关?还是东下商城?”
宁无缺略一思忖,应道:“徒儿前夜曾在少宁山附近遇见追魂学究庞豪,昨日消息中,又谓他们在黑龙口出手截掳了柳老前辈,由此看来,追魂学究等人正在返回西槿山庄途中,所以,徒儿猜他们东下商城的可能最大。”
净一真人颔首道:“不错,咱们就直趋正南,先赶到商城再说。”
师徒两人认准方向,一阵疾赶,午刻才过,已经进人商城县。
商城县乃豫陕孔道第一大县,由此东达南阳府,西上长安,商业鼎盛,人烟繁盛。
因为是大白天,净一真人不愿惊世骇俗,师徒两人进入城之后,在城中转了一转,便寻了一家酒楼,准备用些饭食,再打听追魂学究是否如已所料。
酒店伙计目光何等犀利,一见净一真人庄穆威肃的神态,以及宁无缺英气勃发携带长剑,便知必是武林人物,赶忙含笑躬身迎上来,诌笑问道:“道爷要厢房?还是大厅?忌荤不忌荤?”
净一真人选了一处偏僻角落,低声吩咐道:“不必张罗了,咱们就在大厅上随意用点饮食,贫道茹素,但你给这位小爷准备些荤腥下酒菜。”
伙计连声答应退去,宁无缺偷偷望了师父一眼,心里暗暗打鼓,皆因他素知净一真人不喜饮酒,今天不知怎的,竟自己吩咐了素酒荤食。
净一真人见他颇有讶意,顺手拈起竹筷,沾些菜汁,在桌上写道:“慢慢用酒,守株待兔,注意左侧厅房。”
宁无缺偷眼一望那左侧一间垂着厚布帘的包厢房间,不禁骇然一惊,原来厢房门上,挂着一面粉牌,赫然写着“陕南分堂订’五个字。
他念头一转,暗叫侥幸,‘陕南分堂’,这不是洗心殿的组织是什么?可笑他们居然当官衔般到处招摇,连饮酒吃饭的地方也抬了出来。
此时,包厢房间中静静地,显然还没有人。
宁无缺低声道:“匪徒们还未到,咱们坐在这儿,会不会被他们认出来?”
净一真人摇摇头笑道:“你背向而坐,把长剑摘下来,店中食客甚多,便不易露相了。”
宁无缺连忙摘下长剑,倚在桌子下,换了个坐位,背向楼口通道。
伙计刚将酒菜搬上来,楼梯口一阵脚步声,店中众口吆喝呼喊了“三号房,上茶啦!”
净一真人端起酒壶,藉酌酒之势,掩住半个面部,沉声道:“来了。”
一阵楼梯响,刹时间,上来男女六人。
六人中,除了一眉须花白的精悍老者,宁无缺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的,那是金银双钩洪氏兄弟、玉门三英的合传女弟子姜倩、北天山叛徒杜绝,以及一个最令人注目的人物——新近从三圣岛叛逃,投人洗心殿的霍元笳。
那精悍老者虽然陌生,但不用猜,准是“陕南分堂”负责接待的人。
宁无缺只偷扫了一眼,立刻俯首举箸,掩蔽面目,净一真人因见杜绝在内,也假作唾痰,背过身子去。
好在杜绝等人行色匆匆,一路昂首而过,由那精悍老者陪同进人厢房去了。
刹时间,全楼伙计穿梭不停,上酒送菜,忙得不亦乐乎。
这情形,落在净一真人眼中,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忖道:洗心殿势力,已广布天下,再不早除,将来养痈贻患,必成大祸。
酒菜端进去一会,帘幕后已传出金钩洪定山的声音道:“那老贼从洪家寨脱逃之前,咱们原也想用他为老教主治疗沉疴,殊荣他神志已昏语无伦次,不得已才暂时囚禁在寨中,早知如此,杀了他倒省事。”
杜绝的声音接口道:“老教主之症,正需名医调治,依我看,咱们仍然不要伤他性命,最好活捉回去,慢慢总能通他炼药效力,教中有一位医术高明之人,此乃难得之事。”
一个苍劲的声音接道;“凌香主之言甚是,不过,在下愚见,还是等到他们出城的时候,截路腰劫,较为妥当。在下已命人守候在客栈附近,只要他们动身,立有飞报,诸位放心饮酒,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姜倩突然问道:“对方五人,以追魂学究庞豪最难斗,等一会朝相的时候,咱们人手应该怎样分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