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退离进口,迂回向侧方,凭灯火的排列,找到了第三个巷子,巷底的巨宅,墙高户大,一眼便可认定,他像幽灵般飘了进去。
重门叠户,院落沉沉,各进房间都有灯火。
正屋上房,纱窗上隐现人影,是对坐,从影子的动作可以看出是在寻杯底之欢。
宁无缺隐身在对窗的玉兰树下。
房里传出了话声——
“小亲亲,别辜负了花月良宵,喝吧。”
“好哥哥,我不行了。”
“谁说的,一壶酒还没尽呢。”
“这……要是喝醉了……”
“那才更有情趣。”
“我……好哥哥,饶了我吧。”
“饶你?还没到时候。那是床上的事,你不喝我可要灌的了。”
宁无缺定眼望着纱窗,心里在想:“这明目张胆公然与丁财神老婆饮酒寻欢的是不是叶韦康?如果距离再近些便可以从声音判断。倚剑说得不错,丁财神是个窝囊废,公然愿当睁眼的忘八,放任老婆偷腥。”
房里话声又入耳一一“小亲亲,我喂你。”
“唔!”
人影移动,叠成了一个。
然后是荡人心魄的笑声。
宁无缺已经按捺不住,正待……
房里重叠的人影突然分开,一个娇脆欲滴的声音道:“外面是哪位贵客,既已登堂,何不入室?”看样子,这发话的女人定是“丁财神”的老婆,从语音的媚荡轻佻几乎如见其人。宁无缺倒是怔了怔,对方是如何发觉自己来到的?房里有她的野男人,她公然还敢邀第三者进去,即使是烟花女子也有个忌避,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这定是叶韦康的诡计企图脱身!”宁无缺心念电似一转,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掠进客厅然后面对房门,目光扫处,不由呆了。
一男一女并立着面对房门。
女的是个少妇,果然美绝艳绝,却不如想象中有冶媚之气,表面上看的确是个颇有气质的美少妇。
男的比女的更年轻些,约莫二十三四岁,标准的美男子俊哥儿,如果他改变女装,绝不输于那女的。
他不是叶韦康。
宁无缺一向豁达玩世不恭,现在也有些尴尬。
“哦!想不到是宁无缺,幸会,幸会!”男的笑着开口,风度极佳。
“我们没见过面。”宁无缺已回复镇定,从容地说。
“是没拜识过,不过却已久仰。”
“怎么认出是我。”
“你那根赶牛的藤条呀。”女的接上了口,那声音的确是悦耳。
赶牛的藤条这句形容词几乎使宁无缺忍不住要笑,但他忍住了,依然是一本正经的表情。现在他才看清这间卧室布置得十分豪华,地上铺的是波斯地毯,妆台锦帐几橱纤尘不染,光可鉴人,帐沿流苏上还缀了龙眼大的明珠,不下百粒,靠窗是一张白玉面的圆桌,桌上摆了极精致的酒菜,器皿非金即玉,真的是“财神之家”。
“芳驾便是丁夫人?”宁无缺头一次对人客气。
“嗯。”女的点点头,珠翠一阵闪光。
“这位……”宁无缺目光转注男的。
“不才贾俊英,宁二爷多指教!”随说随作了个揖。
贾俊英,宁无缺当然没听说过。
“请进小饮一杯如何?”丁夫人抬手邀客。
“可以。”宁无缺毫不犹豫地便应承了,同时也恢复了他一贯的作风。当然,他不会忘记此来的目的。
“宁二爷真快人也,请!”贾俊英侧身肃客。
这一双男女的作风的确令人惊怪,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释的理由,偷人的如此坦荡,而入幕之宾仿佛也成了主人,真不知“丁财神”。是怎么个想法?
宁无缺满不在乎地进入房中。
丁夫人亲自挪椅布筷还替宁无缺斟上酒。
宁无缺心里相当纳闷,这一双男女根本就不像无行之人,说好听点,还真像是高贵人物,可是刚才在外面听到的调笑之声却又不假,如果说两人是金玉其外,那这等装假的功夫不但到了家,而且已经近于恐怖。
两人劝饮,情意殷切。
宁无缺像面对老朋友,开怀畅饮,酒是好酒,香醇甘芳,市面上还极少喝得到。莱肴不用说,似出于名厨之手,色香味俱备。唯一欠缺的是没下人侍候,想来是怕破坏了情人幽会的气氛,这点是可以理解的。
“宁二爷光临必有缘故?”丁夫人开口触及正题。
“不错!”宁无缺准备开门见山。
“请问何事?”
“找人!”
“哦,找什么人?”
“‘金剑’叶韦康。”宁无缺注意两人的反应。
“好像听说过此人……”贾俊英沉吟,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神情平静而自然。
丁夫人眉头微蹙,也没任何异样。
“这姓庄的跟我可说是素昧平生,宁二爷找他怎会找到此地来?”
“夫人真的不认识他?”宁无缺目光灼灼。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有作假的必要么?”
宁无缺料得到对方一定会否认,尤其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他深信倚剑的消息绝对正确,非追到底不可。
“我不是盲目乱抓,是有根据的。”
“噢?请说。”
“叶韦康惯常以巾蒙脸,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据我所知,有个蒙面客曾经是夫人的座上客,有这事么?”
“有!”丁夫人承认了。“这蒙面客是此地的常客,三天两头来,人现在就在这里,喏,就是他。”用手指了指贾俊英。
宁无缺一皱眉。
“哈哈哈哈!”贾俊英朗笑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巾往脸上一蒙。“宁二爷,看来这是个误会。”
“也许。”宁无缺并不接受这事实。
“也许?”贾俊英敛了笑容。“宁二爷似不以为然?”
宁无缺目光转注丁夫人。
“夫人,丁一丁二兄弟俩是丁财神手下?”
“没错,凡来过土城的都知道。”
“兄弟俩都已经送了命,难道夫人不知道?”
“什么?”丁夫人这下表示震惊了。“丁一外出未归,丁二现在城里,今天白天还跟我照过面,这……”
“丁一是死在外头,丁二却死在家里,而且就是今晚。”
丁夫人惊愕地圆睁杏眼,好半晌。
“有这等事,宁二爷怎么知道的?”
“我专程来找丁二追查叶韦康的下落,发现他已陈尸在他住的木屋里。”宁无缺定眼望着丁夫人。
“这……他兄弟怎会扯上姓庄的?”
“因为他兄弟替叶韦康办事。”
“这太离谱了,我要查个清楚。”话锋顿了顿。“宁二爷,恕我冒犯一句,人是不是你杀的?”眸光成了银线,这表示她不但是江湖人,而且功力不是泛泛。
“不是,我要活口还来不及。”宁无缺断然回答。
“嗯。”丁夫人点点头。“宁二爷一言九鼎,我相信。”她居然很轻易地便相信了,神态之间表现出她说的是真话。
看来叶韦康的线又断了,宁无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叶韦康不止是狡诈如狐,他比狐更狡猾。可是他又想到,这一双无耻男女的话可信么?如果叶韦康与土城方面没牵连,丁家兄弟何以会替他卖命?至于丁二之被灭口,不一定是叶韦康下的手,“丁财神”这方面发现事机败露,为了不树强敌,同样也可以这么做。
“依在下愚见,极可能是姓庄的下的手,丁一可能是办事失败。丁二不但失去利用价值而且还有泄密之虞,故而杀之灭口。至于丁家兄弟甘被姓庄的利用支使,一是诱以重利,再就是双方之间有某种渊源。”贾俊英正色说。
“嗯!有道理。”宁无缺点点头,但眼睛仍注视着了夫人,“丁家兄弟是丁财神的得力手下,应该不会缺银子花用,如果要收买必得很高的价码。至于说双方之间有什么渊源,做主人的对手下来路交往应该非常了解才是,夫人以为如何?”
“我说过一定要查清楚。”丁夫人郑重回答。
“小亲亲,”贾俊英离座而起。“我得走了。”
“嗯!”丁夫人扭了扭娇躯,嗲声荡气。“你为什么要走嘛,丢下人家一人……”现在,她露出了荡态。
“我来时就说过,今晚三更有事要办,反正现在有宁二爷陪你,不会无聊的。”说着转向宁无缺。“宁二爷,失陪,容图后会。”一个长揖,径自出房离去。
丁夫人噘了会嘴,又恢复和悦之色。
“宁二爷,真是有缘。来,我敬你。”举杯。
宁无缺也举起杯子,心里却在想:“姓贾的小子为何突然离去?这女的对丁二之死似乎不怎么在意,反应也不如预期的强烈,只说要查,却没立即采取行动,这似乎不近人情,她跟丁财神算是哪一门子的夫妻?”
双方照了杯,又斟上。
“丁夫人……”
“宁二爷,我叫红杏,就直接叫我红杏好了,这夫人之称听起来怪别扭的,我不太习惯。”风情万种地笑了笑,又道:“良夜香闺来贵客,美酒佳肴总宜人!”
“说得好,该浮一大白!”宁无缺真的干了一杯,手按杯口,定睛望着丁夫人。“红杏枝头春意闹……”
“宁二爷在取笑我?”她也斜起杏眼。
“不,不,这名字取得好,名如其人,人如其名。”
“宁二爷指我是出墙红杏?”她不在乎地说。
“我没这么说,话,可是你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