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
弘时看着眼前的一大堆书,忍不住就叹了口气,他将脑袋埋进书堆里,摆弄着笔筒里面的毛笔,实在是提不起一点儿看书的兴趣。
他又被夫子斥责了。
不就是昨天教的内容他答不上来么!
他上课明明也认真听了呀,谁知昨晚回去看书的时候,竟然好像在预习新内容一样,完全忘记课堂上夫子怎么讲的了!
看了一晚,脑袋跟浆糊似的,今早抽问,也就没回答上来。
这能怪他么!
都怪弟弟们太聪明,把门槛抬得太高了好不好!
“唉。”
弘时郁闷不已,眼看着又要被罚抄书了,只得灰溜溜的背起了自己的小书匣子,回宫去了。
刚出御书房。
垂头丧气的弘时,就差点撞到一个人。
“谁呀!”
弘时有点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抬头一看,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自个儿额娘,齐贵妃。
齐贵妃穿着一身淡紫色旗装,整个人气色倒是不错,就是蹙眉,眼里带着几分担忧。
瞬间。
弘时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完了。
额娘该不会是听说了他被夫子责罚的事情,特意等在这儿,准备继续训话的吧?
他也太苦了!
就在弘时忐忑着,想着该怎么应对一下齐贵妃的时候,齐贵妃却先开口了,她拉过弘时,就问道:“累不累呀?”
“额娘昨晚瞧见你屋子很晚才熄灯呢,每天才睡这么一会儿,真是辛苦。”
弘时一怔。
他知道自己额娘的作息一般都很规律,天黑了就用晚膳,晚膳后散步消食半个时辰,再休息半个时辰,基本上就回榻上睡觉了。
昨儿他看书看到了子时呢,按理来说,额娘早早就睡下了。
她竟然一直在留意自己的动静吗?
一下子,弘时心底里的那些阴霾都消散了,就鼓起勇气,道:“儿子知道今儿先生要抽人回答问题,特意温书来着。”
“但课业好难呀,儿子看到很晚,都还是没记住。真羡慕弟弟们,先生讲个一两遍,什么都懂,还都记住了。”
先生也坏得很。
知道弟弟们聪明,肯定回答得上问题,就偏偏不问他们,每次都找自己。
难不成,就因为他名字最简单好认么!
也是。
弘时想着,他以后要是当教书先生,也天天叫那些名字简单好认的学生起来回答问题,免得叫错了那些难认的名字,被学生笑!
弘时一边想,一边就将今儿课堂上的事情,都给自己的额娘说了。
说完,弘时不好意思地就摸了摸脑袋,道:“额娘,对不起,我读书不太行,给你丢脸了。”
皇阿玛膝下的这么多孩子里,他是长子,但怎的就他最笨呢!
就连弘历和弘曜都比他聪明!
唉!
一旁,齐贵妃听了弘时这话,忽然就板着脸了。
弘时看得有点忐忑,以为自己要被训斥了。
齐贵妃那儿,很快就抓住了弘时的手,语重心长道:“弘时呀,一个人的天资,在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
“你不够弟弟们聪明,其实都是额娘不好,额娘小时候也不喜欢读书,成了你的坏榜样了。”
“不过,你读书不好,不会给额娘丢脸。在额娘心里,只要你努力过了,那你就是好孩子!当然——”
齐贵妃顿了顿,看着儿子,眼里满满的都是怜爱,道:“在额娘心里,你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她诞育过三子一女。
长子胎里不足,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次子养到七八岁,身子不好,她望子成龙,要次子辛勤读书。
次子带病看书,拖垮了身子。
最后,便是弘时了。
齐贵妃就这么一个独苗,哪里再舍得他出事呢!
谁要是带坏弘时,齐贵妃可是要跟他拼命的!
弘时那儿。
他听自己的额娘这么说,心里不免就是阵阵的感动。
额娘真好。
跟那些只知道让孩子拼命学习,也不管孩子意愿的人,不一样。
想着呢。
齐贵妃看了一眼弘时,又忍不住道:“话虽如此,额娘总归还是希望,你能更出色一些的。毕竟,你是你皇阿玛的儿子呀。”
“将来,就算在朝政上不出色,额娘也希望你能有立身于世上的本事,你说呢?”
弘时默了默。
他没想过这个。
他只知道自己读书不好,比不上别人,从前最大的乐趣就是斗鸡和斗蛐蛐了,现在长大了,不大玩这些了。
却,还是没找到自己擅长的东西。
他擅长什么呢?
弘时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也想不到,只得道:“额娘,你说的话,我记住了。得空,我会仔细想想的。”
“好啦,你放心,儿子不会浑浑噩噩的,你就安心,等以后儿子让你享福吧!”
齐贵妃闻言,一下子就笑了。
儿子能不能让她享福,她不知道,但瞧着儿子一天天成长,比以前懂事了,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何必非要跟那些天资聪颖的人比呢,要知道,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是“普通人”呀,甘于接受自己的普通,也是一种豁达,不是吗?
转眼弘时十六岁了。
齐贵妃整天张罗着要给他安排亲事,弘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不抵触,他想起跟着自己的一个通房丫鬟。
决定在娶妻后,给她一个格格的名分。
嗯,后院的女人还是少点儿好,有一两个可心体贴的,再加上持重沉稳的福晋就够了,这是皇阿玛教他的。
他觉得很好。
就是不知道,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这天傍晚。
同时从刑部离开,准备去有间酒肆带两只烤蹄回宫给齐贵妃尝尝,额娘喜欢吃那儿的烤蹄,他也喜欢。
不过。
这个时辰,有间酒肆正是人多的时候,弘时在门口排队站了好一阵,眼瞅着终于要到他了。
忽然,有个人就凑了过来。
“三阿哥。”
这人显然认识弘时。
弘时的心思都在烤蹄上呢,只想着人这么多,可千万别被人插队了才好,也没偏头看看到底是谁,就道:“等会我再和你说!”
说完,弘时到底打量了那人一眼。
仅一眼,弘时就蹙眉愣住了。
凑过来的人,是弘历,他从前的六弟,现在的克勤郡王。
克勤郡王身子不好,没有自己的儿子,郡王府家里的那些亲戚们一个个的也都不是好惹的,就惦记着爵位呢。
谁知,皇阿玛将弘历打发去了克勤郡王府,让他做了世子,以后承袭爵位。
这下子,郡王府里的那些“叔叔”们一个个的就坐不住了,加之他们也都晓得,弘历是被皇上给嫌弃了的。
他们在对待弘历的时候,就没那么留情面。
毕竟。
利益摆在眼前,那些虚假的情面要了也是无用。
但弘历很厉害。
他收拾干净了克勤郡王府的烂摊子,并且在去年克勤郡王离世以后,顺利地当上了克勤郡王。
弘时还知道,弘历有意要和国子监祭酒的孙女结亲呢。
国子监祭酒,不是什么大官儿,却是文官清流,那些国子监读过书的子弟们,皆能算得上是他的门生。
在这,其孙女在京中名声也十分好,嫁给弘历,弘历克勤郡王府一脉,在皇室当中的地位,也能稳固。
弘时虽然读书不行,可看事情还是明白的。
弘历这样厉害的手腕,自己是没有的。
他想起额娘对自己的叮嘱,说是少和弘历来往,将来见了,顶多客气打个招呼,别多说话。
皇阿玛不喜欢!
弘时记在心里,当然不愿意搭理弘历。
他才不想跟弘历一样,被出嗣出去呢,要知道弘历生母谨嫔自从被降位以后,又时常见不到自个儿儿子。
郁郁寡欢的,从前还算康健的身子,都经常生病了呢。
弘时看着都觉得糟心,更加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可能和弘历一样!
想着,弘时就清了清嗓子,道:“原来是克勤郡王,郡王忽然过来,有什么事吗?我赶着买了烤蹄,回宫见额娘呢!”
弘时的语气带着几分疏离。
弘历那儿听出来以后,当即就叹了口气,扁扁嘴,道:“我其实还很想叫你一声三哥的。但现在……”
“我们真的要生疏至此吗?”
说完,弘历的脸上,就流露出了几分淡淡的哀伤。
弘时看得心头微微跳了跳。
他想起了以前。
还在潜邸的时候,他没有交好的朋友,学问又不够好,阿玛对他也没什么关注,他学着觉得没意思,还是弘历常常帮他。
借笔记给他,或者是帮他抄书什么的。
他被夫子批评,心情苦闷,有的时候弘历也会安慰他几句。
弘时曾经是真的有将弘历当成朋友的,不然也不会发生后来那几次,弘历找他帮忙,他傻乎乎的就真的去的事情了。
但。
弘时想起了那一回在养心殿外发生的事情。
皇额娘跟他说的。
“你每次自个儿主动心疼弘历,帮他做了那些事后,得到什么好结果了吗?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善意。”
“你说弘历与你投缘,愿意帮你,真的是这样的吗?”
不是。
弘时在心里,暗暗觉得不是。
他抬头,看向弘历,眼神深邃了一些,从有间酒肆的店小二手上接过烤蹄以后,就道:“克勤郡王。”
“我不知道你忽然找我为了什么事情。但我必须告诉你,我没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就算你想问什么,我也不知道。”
“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了。下回见到,咱们还是当成不认识得好。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不想因为你发生什么改变。”
“你都承袭爵位了,要什么有什么,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说完,弘时转身就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
身后的弘历都还没有追上来,弘时松了口气,舒服了不少。
话说开了就好。
另一头。
弘历看着弘时走远,眼眸逐渐深邃,刚刚还挂在嘴角的那一丝丝笑意,现在终于变成了冷意。
凭什么?
都是皇阿玛的儿子,弘时这个蠢货跟猪一样,还能这般安安生生的。
而他——
是,他现在看起来是什么都有,可是谁又知道,他在这条路上,付出了多少的代价呢?
克勤郡王府里的那些“叔叔”们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他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差点连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了!
弘历咬了咬牙,心里恨得不行。
他甚至怀疑,皇阿玛给自己这个郡王的位置,根本就不是怜惜他们之间这最后一丝丝父子之情。
不过是想要利用他,将克勤郡王府的这个烂摊子,给收拾干净而已!
弘历心中不满,却毫无办法。
他还能怎么样呢?
要是再做什么,只怕自己的下场不会好吧?
可他,就是不甘心。
雍正二十五年。
年过六旬的胤禛选择了退位,他和从前的康熙爷一样,在觉得自个儿身子逐渐力不从心以后,当了太上皇。
登基为帝的,是刚刚三十出头的弘明。
弘明从前就是太子。
身为太子时,他帮胤禛处理朝政,还做过钦差,去南边赈灾,桩桩件件,他都做得非常好。
直到第二年木兰秋狝的时候。
弘明遇到意外,一只不知何时藏起来的老虎扑向了他。
这事儿立即惊动了已经隐退的胤禛和若音,他俩当即下令彻查此事,最后查到了弘历的头上。
一切,都是弘历安排的。
原来,伴随着时间的沉淀,有些积压在心里的事情,并不会慢慢流逝,而会逐渐发酵,反而越来越深刻。
对弘历这种,一点小事就能记一辈子的人来说,就是这样。
他不甘心。
凭什么坐上皇位的是弘明!
被抓当天,弘历见到了从前的“亲人”们。
弘时,弘晴,弘曜,弘曦,弘明,还有弘昱和言蹊,以及他的亲额娘,谨嫔。
谨嫔抱着阶下囚弘历,嚎啕大哭。
谨嫔十分憔悴,几乎满头白发,和只是小了她几岁的若音比起来,仿佛有着天壤之别似的。
“弘历。”
谨嫔泣不成声,半晌才呜呜咽咽,道:“我在宫里多年,吃斋念佛,从来只盼着你能平安。”
“你从小,我就知道你聪明。可是——有些东西,他本就不属于我们。人生在世,就该先守好自己的本分。”
“只有做到这一点了,你才能有机会得到更多呀!”
要是一开始就欲求不满,功利心太明显了,反而不好。
可惜,弘历一直不明白这一点。
“呵。”
弘历冷笑一声,看了一眼谨嫔,道:“对不住,额娘。”
说完,弘历忽然抬头,看向了弘晴,问道:“四哥,你恨吗?你养在皇后膝下,是名义上的嫡子才对。”
“可,或许就因为你不是亲生的。你明明比她的儿子都优秀,到头来做皇帝的,却不是你。”
弘晴闻言身子一震,拔出腰间别着的长剑,刺向了弘历的心口。
他不恨,从来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