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毅见少年犹豫着不敢靠近,笑道:“放心,我只是远游路过此地,觉得这里风景清幽便住了一晚,以后很多年都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走出山洞,自顾自的打太极拳,气定神闲。
这是他从前世带来的拳法,那怕山上神仙看了,也看不出跟脚,至于狂澜刀法,就不在外人面前显露了,晚上练也一样。
少年见自己的顾虑已被年轻书生看透,有些羞赧,低头走进山洞深处。
莫毅在练太极拳时似能与四方天地产生融为一体,方圆二三里内,不论是枯叶零落,还是蚯蚓爬行,都能清晰感知。
所以即便采药少年已竭力轻手轻脚,那搬动石块的沙沙声仍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小家伙在山洞里埋了宝贝,听那金属摩擦时产生的细微叮铃声,像是上百枚铜钱。
莫毅继续出拳,如行云流水,心中却满是笑意:“原来是担心我将他的积蓄顺手牵羊,所以去查看一番。”
将自己用汗水换来的铜钱看的比天还大,乃人之常情,往往还是付出的辛劳越多,换来的铜钱便越价值千金。
这没什么可嘲笑的,莫毅觉得有趣的地方,是那少年既然那么在乎那些铜钱,为何又要开门见山的说在山洞里藏了东西,之后更是轻易相信了一个陌生人很多年不会再回来的承诺,进洞查看。
难道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骗过吗?
山洞深处,少年悄悄点算过钱袋里的铜钱,发现一文不少,松了口气,这是他辛苦采药三年才积攒下的辛苦钱,是要拿去给爹买能根治喑痱证的山上天黄饮,可不敢被人偷了。
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赌一把,继续把钱藏在山洞里,那打拳的读书人眼神清澈,笑容和煦,不像坏人,信他一次,总比把钱带回家里,被那些村中的泼皮抢走偷走强。
那个叫狗蛋的泼皮,鼻子比狗还灵,不论把钱藏在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爹爹如今连话都说不清了,要是把钱放在家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泼皮偷走。
少年将钱袋用石头压好,悄悄走出山洞。
见年轻书生拳打的飘逸舒缓,却又在某些时候突然爆发出如猛虎扑食的惊人力道,比起村里泼皮在村口空地光着膀子练啥角抵戏强出太多,忍不住轻声问道:“我可以坐这儿看你打拳吗?”
“可以。”莫毅想了想,道:“如果想学,可以跟着学,此拳法哪怕只依样画葫芦,练的久了,对你的身体也大有好处。”
少年已摘下竹筐坐在地上,听到这话干脆利落的摇头:“只有徒弟才能跟师傅学拳,否则就算偷师,我没钱拜师学艺,还是不学了。”
莫毅又是一笑,也不勉强。
半个时辰过去,莫毅结束太极拳桩,长吐一口浊气,转身微笑道:“我要走了,咱们有缘再见。”
少年恩了一声,起身背起竹筐道:“这位书生大哥,实话实说,你的拳打的真好。”
莫毅笑笑,走入山洞收拾行囊,见少年还站在洞口,想起自己打算试试的系统任务,提议道:“你要在山里采药,我也刚好想在山里转转,不如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也好有个照应。”
少年没有拒绝,点头答应:“好呀,会稽山有不少豺狼虎豹,两个人一起走,确实比一个人走安全些。”
然后又犹豫道:“不过……不过……”
“在深山相遇也是难得的缘分,小兄弟有话但说无妨。”
碗筷炊具已经用水壶中的清水洗过,莫毅昨夜住在山洞,没搭帐篷,所以只需再将睡袋与软垫卷起一并放入竹箱即刻,很快便收拾妥当,背上竹箱往洞口走。
少年其实很担心年轻书生拿走自己的铜钱,所以才想着结伴而行,一路盯着书生,可又觉得这么提防别人不太好,便道:
“不瞒大哥,我采药都是去那些人迹罕至的野岭深谷,沿路除了密林就是悬崖羊道,半点漂亮风光也没有,大哥是来形胜游玩的,跟我同行,恐怕,恐怕会败兴而归。”
莫毅闻言开心一笑,心说:“还真是个厚道人。”
抬手想拍拍少年脑袋,但觉得初次见面做这么亲昵的举动不大合适,便又放下手,学那狂生模样道:
“只有那些凡夫俗子才爱游览名胜古迹、看秀丽山水。
我辈读书人游历天下,要看,就要看别人没看过的风景,要走,就要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才算不枉此行。
否则将来写山水游记的时候,岂不是只能写,这地方远近驰名,人山人海,果然名不虚传一类的废话嘛。
你只管带我往深山老林里钻,越偏僻我越高兴。”
少年眉花眼笑的点头,觉得这书生真对自己脾气,那些香火鼎盛的道观他也去过,虽然没进去,但光在门口往里瞧便觉得千篇一律,无聊的很,远没有在山林里采药遇到熊瞎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或者遇上蟒蛇从枯叶中窜出,扑咬缠绕一头小野猪,吓出一身冷汗有意思。
“好,那咱们就一起走,我在这山采药好多年了,对于怎么避开那些猛兽很有经验,只要小心些,保管平平安安。”
莫毅微笑点头。
于是两个身高相差一头的少年并肩走向会稽山更加荒僻的野岭深谷。
……
流云宗,清风长老王垂院内,徐石头跟赵锤正在对练,前者攻击迅猛,出手果断,后者攻守兼备,略显慌张。
就听徐石头轻喝一声,双拳一上一下递出,又在中途猛地变招,换了方向,直击胸口,正是“拨云无遮拳”中的“乱云迷雾”。
赵锤练得也是这套拳法,自然知道怎么拆招,不理会当胸打来的双拳,身形一矮,避过后顺势下蹲单腿横扫,来了个“云荡千里”。
徐石头招式用老,躲闪不及,脚踝被赵锤一腿扫到,摔得人仰马翻。
一旁指点的秦遂翻个白眼,呵斥道:“搞什么,出拳毫无章法,全凭着一股狠劲儿,你当你在练市井王八拳吗!”
赵锤见徐石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彻底荒了神,“石头哥,你没事吧,是不是伤着了?”
徐石头呼的坐起身,拖着腮帮子气鼓鼓道:“真是太过分了,哪有下山远游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的,莫毅那家伙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一家人啊!”
赵锤咧咧嘴,心说:“感情这么多天了,你还在纠结这事儿啊。”
却只能劝道:“师傅不是说了吗,山上江湖就是这规矩,不说再见,只说好久不见,咱们如今都是山上人,必须得习惯这种分别方式。”
一旁秦遂在又翻个白眼,暗道:“师傅可真够能瞎掰的,为了哄小孩子,连脸面都不要了。江湖人雷厉风行,遇上突发状况不告而别,确实是常有的事,可什么时候成江湖规矩了?”
徐石头霍的站起,拍拍屁股,道:“算了,本大侠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哦,对了,师傅给咱们的洗髓丹你有没有留下一颗?听说那可是好东西,等闲弟子吃不到的,咱们得给莫毅哥留两颗尝尝。”
赵锤点头如捣蒜,附耳过去,轻声说:“我偷偷藏在瓷枕里了,保管谁都发现不了。”
然后两人抬头盯着大师兄秦遂,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
秦遂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瓷瓶递给徐石头,里面有一颗洗髓丹,嘴里嘟囔道:“你们跟莫毅是一家人,给他留洗髓丹我没意见,师傅也没意见,可为什么非带上我,这么宝贝的丹药,我也是第一次得到啊。”
徐石头收起瓷瓶,说了句让秦遂郁闷到内伤的话: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师兄你着想。”
“莫毅哥什么人,那是连宗主和师傅都要另眼相看的武道天才,将来肯定能成陆地神仙,到时再有我和锤子当帮手,笑傲江湖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可你呢,师傅说这辈子能不能成为璞玉境武夫都得靠运气,将来行走江湖指不定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儿,早点跟莫毅哥搞好关系,对你只有好处没坏处。”
秦遂只觉心口被万箭穿过。
……
普度长老修行的小院,小玉飞奔出门,一溜烟的跑到九星潭。
穿过三折瀑,一路深入,直到峡谷尽头的方才停下脚步。
九星潭尽头没什么特别风景,就是一个堆满碎石的山坳,所以即便在流云宗修行多年的弟子也未必来过。
小玉提起裙角跃上乱石堆,如一只洁白仙鹿在石林顶端翩翩起舞。
不多时,一些巴掌大小,脑袋四四方方,系着绣有高山松柏肚兜的石头小人儿从乱石堆中爬出,欢欢喜喜的将白衣小玉围在中间,手拉着手跳起舞蹈。
一时乱石山坳中灵气四溢,充沛的如古时洞天福地。
……
许是高山挡住寒风的缘故,会稽山腹地比起山外暖和许多,山谷中的茂密树冠几乎将林中世界遮挡的如同黄昏。
看着身旁轻车熟路挖取各种药材、菌菇的少年,莫毅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赏。
这少年别看才十三四岁,对山里的认识却已经不输大力叔那些猎户,通过脚印判断动物种类,观察粪便的干燥程度推测豹子离开的时间,如何让自己始终走在下风处,不被动物闻到气味,可说样样精通。
莫毅脚尖搓起一粒石子将少年头顶一条在树枝上缓慢爬行的青蛇打晕,纯粹是想让少年多些收获。
一尺多长的青蛇坠地,落在枯叶堆中啪的一声响,皮肤黝黑的少年毫不慌张,一脚踩住蛇头,右手赶蛇竹杖压住七寸,以右脚踩住竹竿慢慢退后。
到了安全距离摘下竹筐,取出布袋,打开袋口铺在地上,右手拾起竹杖继续以杖头控制毒蛇七寸,自己则缓缓动步绕到蛇尾,左手抓住青蛇尾巴轻柔提起,绿竹杖托住蛇腹,往布袋袋口移动,始终屏息凝视,紧盯蛇头。
那通体翠绿,眼眉处有一条金线的青蛇晕头晕脑,半个蛇身在空中来回摇摆,嘶嘶吐着殷红蛇信。
少年缓步靠近布袋,用竹杖挑开袋口,将蛇头放进去一点,青蛇感觉前面有个地缝可以钻,本能的摆动身躯钻入袋中,少年立即用竹杖压住袋口,让毒蛇只能进不能出,跟着将半丈长的竹杖放在地上用右脚死死踩住,迈出一步,俯身将口袋用细麻绳扎紧,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看着毒蛇在袋中游弋,少年松了口气,提起麻绳上端袋口转身朝年轻书生笑道:“书生大哥,今天福星高照,抓了条送上门的金眉竹叶青哩!这蛇要是送到药铺,最少能换五十钱,抵得上我采三四个月的药呢!嘿嘿。”
莫毅笑着竖起大拇指,“厉害,是个抓蛇的老手。”
少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笑容灿烂:“没啥厉害的,蛇也是药材嘛,嘿嘿,不过要是大哥你不在,我一个人是不敢轻易抓毒蛇的,要是被咬了,都没人把我背下山。”
两人抓了蛇,挖了几株草药,继续往更深处走。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莫毅好奇的问:“你一直独自进山采药吗,都没有同伴?”
少年一怔,欢喜神情中忽然有些落寞:“几年前是跟着村里专门采药的叔伯一起的,后来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莫毅知道其中必有原因,想了想,觉得该吸取教训,少问为妙,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惹不住道:
“我没有打听你私事的意思,但是如果你觉得可以讲,也愿意讲,我洗耳恭听,虽然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至少可以保证不外传。
当然,如果你不方便说,那我们可以聊点别的。”
少年故作轻松的道:“其实没什么的。”
“村里的叔伯们之所以不愿再带我一起进山,是因为我爹几年前得了一种怪病。
刚开始还好,只是脚不能动,无法走路。
我爹当年戍过边,腿上被匈奴蛮子砍过一刀,所以大家都只当我爹旧疾复发,需要慢慢调养。
可到后来却是连手和身子也不能动了,像个活死人。”
“村里的叔伯婶婶们从没见过这样的病,都害怕了,就请了神婆来看我爹。”
“神婆说我爹是被凶宅里的邪祟阴物缠身,才变成这样的,要想恢复正常,至少要花八十贯钱做法驱邪,别说我家里穷,不可能拿出八十贯,就是全村砸锅卖铁,也拿不出这么多钱,神婆见状就走了。”
“叔伯婶婶们都怕再跟我家来往下去也会被阴物邪祟盯上,变成活死人,就不敢在带我进山采药了,发展到现在连从我家门前路过都不敢了。”
少年用竹竿轻扫前方草丛,打草惊蛇:
“后来我自己进山采药,存了些钱去请大夫,才知道我爹根本不是什么邪祟缠身,而是得了罕见的疑难杂症,叫喑痱证。
可这话即便是大夫亲自跟村里的叔伯婶婶解释,也没有人相信,他们都觉得我爹就是被邪祟阴物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