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见书生大哥一直往自己脸上瞟,轻声问:“大哥,怎么了?”
以为是自己脸上有东西,还特意抬起袖子擦了擦。
莫毅觉得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摆手道:“没什么。”
一旁被貌美女子拎在手里的黄二仍在不住磕头,脖颈处的毛皮高高提起,身体不断卷起,滑稽可笑。
“小子,此事你是最大的苦主,所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黄皮子的生死,本神君就交给你了。”
绿衣童子说完,盘腿而坐,两条粉藕似的软嫩胳膊撑着膝盖,坐等莫毅决断。
莫毅一怔,他没想到实力背景皆高深莫测的绿衣童子会把处理黄二的事情交给自己。
黄二闻言把心一横,挣开无支祁束缚,落到水面,一路跪爬到读书人脚边,扯住裤腿求饶道:“儒家向来最讲仁恕,还请小圣人绕黄二一命,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黄鼠狼抬手指天起誓:
“我黄二以本命名黄二郎对天地起誓,只要小圣人能饶我不死。
我黄二郎愿拿出毕生积蓄供养小圣人修行。”
偷撇一眼年轻读书人,见其神色漠然,又咬牙加重筹码:
“还愿一生给小圣人当牛做马,为奴为仆,忠心不二。
此生若敢有违誓言,必遭五雷轰顶,神魂俱灭之天谴!”
山上世界,不论武夫、练气士,还是妖怪、神只,因为离天道很近,所以往往不敢轻易诅咒发誓,原因无他,真的会遭天谴!
黄二之前与会稽山中的虎妖、豹妖,在三株桃树下义结金兰,封酒埋罍起誓,说如有一日反目相残,便要日日受那万箭穿心之苦。
后来黄二违反誓言,先挑拨虎妖、豹妖自相残杀,后趁机出手,将死战得胜的虎妖打的气府崩碎,重伤逃走,自己独霸夏禹谷。
本以为能就此独霸会稽山,做一山之主,没曾想好日子没过几天,竟真有天罚落到头上,每日子时,便有三百三十三缕金气自三桃树中射出,洞穿心口,黄二哪怕躲进夏禹谷,仍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神君,你真的将黄二的处置权交给我吗?”莫毅问。
“是,要杀要饶,都随你便。”绿衣小童点头。
“好,既然如此,我就自己处置了。”
莫毅沉默片刻,骤然出刀。
血箭飚飞,黄二的脑袋带着震惊与不甘飞到空中,翻滚数圈后啪的落下,连同后仰倒去的身躯一起沉入水中。
湖面下,一团大如渔船的黑影飞速游来,将身首异处的黄二吞入腹中,沉入水底。
莫毅手腕一抖,甩掉刀身血迹,还刀入鞘,对绿衣小童抱拳道:“在下冒然在神君面前动刀,不敬之处,还望恕罪。”
绿衣小童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对修行人而言,能拥有一只醍醐境妖修作为仆人扈从,是梦寐以求的事。
后者不但可以直接在战斗时出力,更能在修行人行走江湖时,帮其省去不少与山泽妖物起冲突的麻烦,终究是同类,彼此间远比人妖殊途,好沟通的多,何况黄二还是以心思玲珑着称于世的黄鼠狼,生财有道。
他笑问:“你既然愿意舍命去救一名萍水相逢的采药少年,又为何不好人做到底,也给黄二一次改过的机会呢?”
执明神君虽然一眼便看出莫毅是短命之相,可却没想到如今莫毅之所以一副短命相,全都拜黄二所赐。
冤有头债有主,莫毅可以不恨履行职责的巨蟒,因为确实是自己不懂山上规矩,擅闯禁地在先,何况实力不济,恨也无可奈何,可要让他放过黄二,对不起,做不到!
于是莫毅道:“在下并不是烂好人,什么人可以帮,什么人不可以原谅,还是心中有数的。”
“哦,真的有数吗?”绿衣童子似乎起了多聊几句的兴致,笑问:“你就不担心天道难测,人心善变,之前认为可以帮一把的人,最终却结下斗米仇,从前一刀砍了的人若是不杀,其实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帮上大忙?”
莫毅一愣,忽然想起前世总看到的那些《好人难做》的新闻,似乎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但想了想,还是说:“总不能因为黄二未来可能对我有所帮助,就放弃对它曾经犯下得错的追究,如果我这么做了,对曾经并没有犯错,却险些被它设计害死的我和卫青而言,不公平。”
绿衣童子闻言歪着脑袋转了转眼珠,撅着嘴,喃喃道,“公平,公平,在大道机缘面前,你小子居然选择公平?”
很快转正脑袋,笑眯眯的道:“天色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去吧,大雾锁湖太久,会把那些渔民吓死的。”
莫毅点头,拉着采药少年抱拳道:“莫毅告辞。”
卫青也道:“卫青告辞。”
正欲转身离开,募地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太湖水域四千六百里,东西南北皆望不到头,要是碰巧处在湖心中央,往哪边走或者游都得累死。
绿衣小童笑道:“别忙着走,我派小鲤鱼送你们一程,你们不是撒了好些珠宝在夏禹谷吗,总是要取回来的。”
莫毅赶忙道谢。
却见执明神君又打个响指,水下那团刚刚沉入湖底的巨大黑影缓缓浮起。
两人低头俯视湖面,水下黑影慢慢变为红色,再往上浮,才发现是条头长金角的红色鲤鱼,体型大如江湖楼船。
那红鲤破开水面,露出巨大鱼头,瓮声瓮气的说:“小妖见过神君。”
绿衣童子拍下红利脑袋,笑骂道:“贪嘴的笨家伙,黄子皮放屁最臭,也亏你下的去嘴?”
巨大红鲤竟是憨憨一笑:“嘿嘿,小妖不等它放屁,就把它吞了,一点臭味也没闻着哩。”
略显呆滞木那的鱼头竟露出几分似人的得意神情,看的莫毅和卫青赞叹不已,纷纷暗道:“今天算是涨见识了。”
然后他们开始佩服起那些胆敢在太湖打渔泛舟的渔夫游客,觉得真是一帮不知者无畏的傻大胆儿啊。
绿衣童子笑着摸摸鱼头:“就喜欢你这憨厚脾气,颇有几分本神君当年的风采。”
红鲤得了表扬,高兴地在水面摆尾,水花四溅,一旁默不作声的无支祁挥挥袖子,将朝众人飞来的湖水拍飞。
绿衣童子道:“小鲤鱼,既然吃了能大补神魂修为的醍醐境妖修,就要去帮神君做点事情。”
红鲤点头:“小妖恭听神君法旨。”
绿衣童子道:“小水蛇已经功德圆满回太湖了,接下来守卫大禹墓的任务,本神君打算交给你。”
“谨遵法旨,小妖这就去!”
红鲤一个猛子扎回水中,执明神君无奈摇头,伸手虚抓,将其提溜回来。
“急什么,本神君还有事情没交代呢!”
“哦……”
“看见他们了没?”绿衣童子指指一旁的莫毅和卫青。
红鲤转头,巨大如马车车厢的鱼眼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绿衣童子道:“他们在夏禹谷落了些珠宝玉石,你送他们回去取,如果他们要祭拜大禹,你就让他们祭拜,但决不许他们生火烧纸、大喊大叫。”
“等他们祭拜完了,你就看着他们离开,以后再有任何人或者妖进入谷内,你就把他们吞了,记住了没?”
红鲤点头:“小妖记住了。”
绿衣童子摸着鱼头,柔声道:“你待在莲花池塘安心修炼三百年,时候一到,我自会派人接替你。”
红鲤觉得三百年,睡一觉就过去了,容易得很,刚好可以慢慢消化肚子里的醍醐境妖修,高兴地拍了拍鱼鳍,朝莫毅和卫青张开大嘴。
两人看着比起城门洞不遑多让的巨大鱼嘴,一时无措。
绿衣童子笑道:“放心进去,小鲤鱼很有分寸,不会把你们吞进肚子的。”
莫毅觉得这身份神秘的执明神君若想害自己和卫青,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咬咬牙,客随主便,拉着微微发抖的少年迈入鱼嘴。
红鲤合上嘴巴,潜入水中,化作一团巨大黑影,消失在茫茫太湖深处。
绿衣小童挥手示意无支祁退下,随后一挥手,弥漫太湖四千六百里的诡谲浓雾缓缓消散,恢复一片碧水蓝天。
那些被大雾困住,正磕头祈求水神保佑的渔夫、船夫,重见天日,踌躇半天,终于狠心咬牙跺脚,收网回家。
今天太湖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古怪邪气,老子(老娘)还是早点回家洗洗睡吧。
太湖湖底,莫毅和卫青又看到一番神奇景象。
大如厅堂的鱼嘴四周,鱼骨鱼肉逐渐变成透明,红鲤所到之处,湖底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巨大的湖底礁石间水藻飘荡,好似一座置身水底的缥缈森林,粗如水缸的水蟒、泥鳅,比肩车厢的大鱼、蚌壳,一只钳子足以夹死老虎的螃蟹、河虾,形形色色的湖底巨怪往来穿梭,不时还会打上一架,将对手撕成碎片吞进肚里,搅得泥沙翻滚,鲜血如雾。
莫毅和卫青都被眼前的画面震撼的瞠目结舌,就听红鲤以心声对两人说道:“二位别怕,我已经施展术法遮蔽了你们的身形气机,外面那些家伙是不会发现你们的。”
又道:“唉,我的修为远远不如无支祁,也就跟秀水差不多,没办法缩水成寸,片刻百里,只能一点点游过去,要到夏禹谷最少要一顿饭的功夫,怕你们在嘴里闷得无聊,才特意把骨肉变成透明的,好让你们赏景解闷儿。”
莫毅赶忙道谢:“多谢……额……多谢……”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一条鲤鱼妖怪。
红鲤憨憨一笑,“我有名字的,我叫鸿祥。”
莫毅立刻道:“多谢鸿祥了。”
红鲤道:“小事而已,你们是神君要求护送的客人,我自然要及心尽力照顾好。”
……
会稽山西北,有一座人口不过二三十户的贫寒村庄,叫忘隆村。
村中百姓除了种地之外,多是靠山吃山,做些进山采药或者为山上道观寺庙挑送蔬菜粮食的活计,日子不说过不下去,但都紧巴巴的。
忘隆村西头,有条小河,名叫腰带河,河道蜿蜒,有如其名。
腰带河边那栋孤零零的破败茅屋,便是采药少年卫青的家。
此时村里号称忘隆五大金刚的五个泼皮混混正在茅屋里东翻西找,丝毫不把躺在床榻上、瘦如枯骨的中年汉子放在眼里。
自称大力金刚的王崂从竹柜角落找到一个炊饼,吹了吹放进怀里,随即骂骂咧咧道:“老郑家真他娘的穷,连点余粮都没有。”
长了狗鼻子的闻香金刚狗蛋,摇头晃脑的道:“我就说不用进来吧,你们偏不信邪,老子在郡城都能闻到他家这股身无分文的穷酸味儿,能找到个毛的值钱东西,别人家隔三差五的总能存下点东西,可他家,啧啧,这辈子都难剩下仨瓜俩枣。”
身材高手,号称丈二金刚的田垄忽然打了个哆嗦,神色紧张的对王崂道:“大哥,要不咱们走吧,神婆不是说郑家有邪祟阴物作祟吗,咱们呆久了不好。”
王崂骂道:“闭嘴,别他娘的竟跟着村里那帮没见识的瞎起哄,大夫都说了,郑季是得了一种叫喑痱证的怪病,才变成这副鬼样子的,哪是什么鬼上身。
王屋村那个神婆连自己孙子的命都保不住,你居然信她!你脑子进水了吧!”
田垄别看身长八尺,脑袋能磕到门框,其实是个怂包,见大哥骂人,赶紧缩缩脖子,不再言语。
五大金刚将茅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果真半一点值钱东西都没找着,王崂骂骂咧咧的给了床榻上的郑季两巴掌,顺便扒开裤子嘲笑一番干蚯蚓,大摇大摆的带着兄弟离去。
榻上,只有眼珠能动的郑季眼神中如有幽绿火焰熊熊燃烧,滔天恨意几乎如有实质,溢出眼眶。
忽然,一声浑厚嗓音在他身边响起。
“唉,郑季,十几年没见,苦了你了?”
郑季眼眸一亮,激动地呼吸急促,脑袋微微颤抖,随后便有热泪顺着眼角不住流淌。
茅屋内,凭空多出两个中年男人。
皆是肤白如玉,仪表堂堂,不过其中一人穿着粗麻葛衣短,身材更加魁梧健硕,像个保镖扈从,另一人则摇着羽扇,穿一身雪白锦袍,戴逍遥巾,十足一位养尊处优的王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