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对峙,坊市里许多百姓都远远围观,轻声议论。
从一些妇人的怜悯眼神来看,倚山堂药铺确实凶名赫赫。
两腮横肉,长得好似斗牛犬的中年掌柜终于想好该说什么,冷笑道:“小子,打了我们倚山堂的人,就打算这么拍拍屁股走了?”
“胡说,明明是你们药铺的伙计骂人打人在先,我只是自卫而已!”卫青气愤的反驳。
“别说了。”莫毅挥手制止少年理论,淡淡的道:“这些人就不是来讲道理的,没必要浪费口水。”
他抬头道:“掌柜的打算怎么办,划出个道来,我们接着就是。”
“好,爽快!”
掌柜何青松一挥手,两名壮汉用担架将哀嚎不断的三角眼伙计小六子抬了过来,放在地上。
何青松用下巴指指地上的伙计,“把人打成这样,汤药费总要赔的吧?”
小六子闻言哀嚎的更大声,浮夸至极。
“我这是遇上碰瓷儿讹人的了?”莫毅哑然失笑,没想到这门手艺竟然从汉朝便有了,还以为始于清朝呢。
“你们这是故意讹人,我推他那掌根本没用力,最多只是让他谭中穴疼一下而已,怎么可能连路都走不了!”
卫青那一掌本就没想伤人,只用了三分力,绝不会打的伙计这么半天还起不来,知道是故意讹自己,气的脸都红了。
莫毅按下少年肩膀,示意稍安勿躁,笑问:“掌柜的觉得我该赔多少汤药费合适?”
何青松装模作样的算了算,“小六子被你们打成重伤,半年之内是肯定下不床了,又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八口全靠他一人养活,汤药费,生活费,补品钱,加起来……”
好似斗牛犬的中年掌柜大手一挥,颇为豪气的说:“算了,我何青松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看你们这打扮,应该是负笈游学的穷书生,让你们赔个百八十贯也不现实。
这么着吧,你们只要把身上的竹箱和那柄不值钱的铁剑留下,就可以走了。”
何青松作为倚山堂掌柜,并不像其他药铺掌柜那样兢兢业业的操持生意,而是终日在县城的万花坊耍乐,偶尔觉得身子虚了,才会老实待在药铺“养精蓄锐”。
但即便如此荒唐,倚山堂依旧是襄安县里生意最好,利润最大的药铺,平日无人登门,但每到初一、十五,便会有大批城中商贾、乡里富户,来排队采买高出市价一倍甚至三倍的药材。
不是因为药材品质好,值这个钱,而是因为何青松的妹妹何蕊,是县令赫连山最得宠的小妾,吹枕边风的高手。
城里那些无法直接走通县令大人门路的商贾、富户,为了能巴结上自己的父母官,退而求其次,自然要时常光顾何蕊跟何青松合开的药铺。
毕竟这药铺招牌写的明白,“倚山堂”,倚的便是县令赫连山!
今天巧了,何青松刚好在万花坊耍的“弹尽粮绝”,返回药铺休养。
正坐在内堂享受着两名俊俏婢女的纤手捶捏,就看到来药铺售卖虎骨的大小书生。
何青松对买什么虎骨兴趣不大,只随便扫了一眼,当看到年轻读书人腰间那把长剑时,却登时瞪大了眼睛。
好家伙,剑鞘掐银嵌金,剑格处还有一块鹌鹑蛋般的红宝石,真正价值千金的宝剑啊!
妹夫赫连山自诩文武双全,平日除了爱舞文弄墨,最大的兴趣就是收藏宝剑、名剑,可惜县令一职到底官微权轻,书房里真正的宝剑一把也无,常常以此为生平憾事。
何青松知道妹夫并不喜欢自己这个狐假虎威的便宜大舅子,平日去县衙拜访,少有好脸色,便总想着哪天能投其所好,送把宝剑进府,一下挠到妹夫的痒处,好让他对自己另眼相看。
妹妹如今年轻漂亮,会来事儿,自然得宠,可再好看的皮囊也有人老珠黄的那天不是?
自己当惯了大爷,可不想有朝一日又回去当无权无势的泥腿子泼皮。
想到这里,何青松立刻从躺椅上坐起,轰走婢女,仔细观察前来卖虎骨的两人。
那个子小的少年,皮肤黝黑,只穿了身葛衣,透着股穷酸器,必定是个书童。
那高个子的年轻人皮囊生的不错,有股子英气和书卷气,可青衫内袍皆是普通面料,绝非上好的锦缎丝绸,除了宝剑之外,并未佩玉,反而在腰间别个盛水用的竹筒,想来即便家里有些钱,门第不会太高,顶天了是个家境殷实的地主或者商贾之子。
这年头散尽家财也要买一把宝剑充门面的家伙多如过江之鲫,想必这个年轻读书人也是此列。
何青山觉得自己越想越接近真相,已经摸清了两人底细,见小六子被少年一掌打倒,心里乐开了花。
哈哈,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啊,这下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他从不担心年轻人武功高强,一来年纪太小,不现实,二来襄安县是自己的地盘,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再厉害又能怎的?
对于山上人的行事作风,何青山听过一些,大都是高高在上,绝不会来药铺卖什么大虫骨头,太跌份。
何青山将事情仔仔细细想了两遍,觉得十拿九稳,就两人走出店门,立刻一声唿哨,带着一帮打手追了上去。
坊市里,围观百姓窃窃私语,大都很奇怪,不明白何泼皮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往日谁得罪了他,不都是先毒打一顿在讹取钱财的吗?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何青山之所以不动手,完全是怕伤了那把品相材质皆数极品的宝剑。
要是一棍子下去,把剑鞘上的银丝金片打坏了,那价值可会大打折扣!
“你想要我们的竹箱和这把剑?”莫毅挑了挑眉毛,心道,“还真是个贪心的家伙。”
何青松点头,“知道你们也拿不出多少钱,这次就算我发善心了,留下竹箱和剑,你们就可离开,我保证你们在襄安县境内平安无事。”
莫毅按住打算破口大骂的卫青,笑问:“你知道我这把剑值多少钱吗?”
何青松当然知道,但仍装傻道:“当然知道,这么一把品相拙略,做工一般的铁剑,最多也就是一两贯钱。”
莫毅嗤笑,“掌柜的果然慧眼如炬。”
何青松听出其中的讥讽之意,脸顿时从沉了下来,森然道:“少废话,这条件你答不答应。”
一众拿棍棒的打手叫嚷起来,有些将齐眉棍捂得呼呼生风。
有人嚷道:“掌柜的,六子兄弟不能白白吃了这亏,让我们一棍子打断他们的狗腿吧!”
又有人叫道:“是啊掌柜的,他们动手打人在先,就是官司达到县衙,也是咱们占理,要我说先打他们一顿在送官法办!”
一时气愤剑拔弩张。
卫青皱着脸,右手悄悄已伸到竹箱下面,只要对方敢动手,他就敢把他们当山里野兽砍了!
何掌柜抬手虚压,示意大家不忙动手,“咱们倚山堂是讲规矩的地方,做事向来先礼后兵,要动手也不急在一时,大家先听听这位读书人怎么说。”
众打手嘿嘿冷笑,眼眸狠戾。
莫毅低头对卫青道:“看到了没,这就叫自寻死路,你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
要记住一句话,‘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容易死,一种是不清楚对方实力,又对自身实力过于自信的人。’
这样的人到了战场上,往往会被敌人杀得丢盔弃甲。
所以千万记住兵家圣人说过的名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二种最容易死的人,是话多的人,自以为形势对自己有利,却不以雷霆万钧之时一举将敌人歼灭,反而滔滔不绝的说一堆废话。
这样的人到了战场上,只会让对手有机会使用奇谋,反败为胜。”
卫青有些发蒙,寻思:“大哥,我们现在正准备跟人动手呢,你讲这些会不会不是时候啊?哪怕大哥你觉得这些打手都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可我是去河南郡找母亲和妹妹回家团圆的,又不是打算投身军伍,你跟我将这些带兵打仗的东西做啥?”
莫毅看着一脸懵懂的少年,忽然自嘲一笑,心说自己太心急了,怎么能拔苗助长呢?
按史书上说,卫青还要在公主府待上好几年,等卫子夫跟了汉武帝以后,才有机会带兵打仗。
屁股决定脑袋,现在说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东西,实在不明智。
“没什么,你就当大哥是闲着无聊瞎唠叨吧,记住就记住了,不愿意听也无所谓。”
卫青道:“大哥,我记在心里了。”
莫毅一笑,抬头看向已经十分不耐烦的何青松,“留下竹箱和剑没问题。”
何青松心中一喜,“那就赶紧摘下吧。”
却听年轻读书人又道:“但我们总要先确定一下六子兄弟有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破家值万贯,我们这点东西也是值十几贯钱的,要是他受伤不重,我们岂不是吃亏了。”
何青松哪能让他检查,正要吩咐手下动手硬抢,人群中一个大婶终于按耐不住,开口劝道:“那书生,快别说了,留下东西就赶紧走吧,钱财没了还有可以再赚,命要是丢了,可就全完了!”
何青松听到这话,扯起嘴角一笑,心说这话说的不对错。
莫毅朝那妇人拱手道谢,“多谢那位大婶了。”
突然,躺在担架上哀嚎的小六子蹭的跳了起来,腰往前一挺,大呼哎哟,朝药铺奔去,速度之快,如一阵风刮过。
这一下,何青山等人傻眼了,围观百姓也瞠目结舌。
“这伙计跑的比兔子还快,哪里像重伤之人?!”
莫毅转头朝卫青恶作剧的眨眨眼,后者一愣,随即明白是大哥使了什么手段,逼得那伙计无法装病,立刻竖起大拇指。
原来刚才,莫毅再向那位大婶道谢之际,脚下搓起一块小石子,朝那名装病的伙计腿上穴道打去。
那伙计吃不住好似被马蜂蛰了般的疼痛,从地上蹦了起来,莫毅趁机又踢出一块小石子,击中他的屁股,力道加重三分,逼得他不得不逃回药铺。
“掌柜的,那位伙计跑的如此之快,似乎并不像重伤之人啊?”莫毅笑问。
何青松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六子平日里干的就是讹人的伙计,装起病来比谁都象,怎么突然就蹦起来跑了?
人群中响起噗呲笑声,显然是觉得看何泼皮被人打脸,心里畅快。
何青松转头怒目而视,那笑声处的十来人立刻摆手散开,示意不是自己再笑。
人墙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衣衫破旧的小姑娘在没心没肺呵呵笑着。
莫毅和卫青视线移去,发现那小姑娘约莫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眼睛很大,鼻子,嘴巴却长得一般,将来哪怕往好了长,成年后亦不过中人之姿。
何青松呼喝:“小鬼,你笑什么!”
衣衫破旧的姑娘眨眨眼睛,忽然躺在地上捂着胃部打滚,哎哟叫着:“不行,我被你的狮吼功打成重伤了,你要把倚山堂赔给我才行。”
然后又突然起身,朝年轻读书人竖了下大拇指,笑嘻嘻的跑了,眨眼功夫已消失不见。
莫毅和卫青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错愕,又都觉得有股暖流流进心田。
百十名围观者中,最后敢仗义执言的居然是个瘦弱的小女孩。
被这么一闹,何青松脸上彻底挂不住了,喝道:“别他娘的愣着,动手,动手,这两个泥腿子和那个鬼丫头,全给我往死里打!”
众打手应了一声,嗷嗷叫着,挥舞棍棒,打算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群殴和追击战。
不曾想莫毅比他们更快一步,一个加速在包围圈中如猎豹般跑了一圈,双脚交替,重重踏在他们脚上。
就听得一声声骨头碎裂的咔嚓声不断响起,十多条壮汉嚎叫着抱着一只脚蹦跳几步,翻倒在地。
十多人同时倒下,好像一朵莲花豁然盛开,将站在中心的两个身背竹箱的少年衬托的如花蕊般。
卫青两眼放光的道:“大哥,这招真帅,有什么说法吗?”
莫毅看着骇然变色的药铺掌柜,笑道:“这招叫马踏群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