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安县县衙后院,灯火通明,后院正厅之中,身穿常服的县令赫连山双手负后,眉头微皱,却没把多少注意力放在担架上不住呻吟哀嚎的大舅子身上。
一位身材婀娜,容貌妩媚的女子站在何青松身旁哭了一会儿,见老爷没什么反应,带着哭腔道:“老爷,这事儿您不能不管呀,那两个书生表面上是打妾身哥哥,暗地里,却是当着全县百姓的面打您的脸,要是不把他们抓进大牢,关个十年二十年,以后您官威何在?”
赫连山正烦恼两个书生的真实身份,若是寻常市井百姓或者江湖人,自然一切好办,抓住后杖八十,再丢进大牢等死便可。
可若是真正的山上人,或者从儒家三十六座书院走出来的正经读书人,那这事可就棘手了。
且不说朝廷对山上人本就优待,即便杀人都不需偿命,只罚些铜钱了事。
光两个书院读书人的名头,就够他喝一壶的。
儒家向来讲究忠君报国、接济天下,大汉国开国之后,一直十分倚重,凡是牵扯到书院读书人的案子,都需上报郡守,权衡再三。
自己这大舅子是什么东西,赫连山比谁都清楚。
说是泡狗屎都抬举他了。
派人稍微了解一下,就知道是徐青松带一帮打手讹人不成,反被人家打了,一但上官问起,自己都不免吃挂落儿,落个纵容亲属作恶的罪名。
何蕊见赫连山没有反应,走上前去,贴着他的手臂腻声道:“老爷~您倒是给不给我哥哥做主呀?”
赫连山被手臂一阵柔软摇晃扯回思绪,心中怒气陡升,正要一个耳光甩去,可想起她在榻上蚀骨销魂的功夫,又舍不得,叹道:“做主,做主,好歹是我大舅子,哪里能白白被人打了。”
“来人,叫马贼曹过来!”
想了想,觉得武功平平马平川未必是那年轻书生的对手,又补充一句,“再去将胡县尉请来。”
在院中看热闹的仆役赶忙答应一声,兵分两路去请门下贼曹马平川和县尉胡四海。
何蕊顿时眉花眼笑,腻在赫连山身上,轻声道:“有劳老爷替妾身哥哥出头……”
容颜妩媚的女子抛个媚眼,娇滴滴道:“妾身......”
赫连山顿时眉飞色舞,色眯眯的说:“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忽发现堂中还躺着个哀嚎不已的何青松,咳嗽一声,淡淡的道:“既然受了重伤,就回去好生养着,此事我自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何青松停下哀嚎,偷偷瞥眼妹妹,后者摆了摆手,便有气无力的说:“多谢,多谢县令大人。”
赫连山厌烦的摆摆手,两名仆役立刻小跑进屋,抬着担架上的何青松晃悠悠离开。
“蕊蕊,等下我要和马贼曹、胡县尉商量一下怎么捉拿那两个书生,你在这里不成体统。”
何蕊轻嗯一声,扭着腰肢朝堂后走去。
赫连山目送爱妾身影消失在堂后走廊。
赫连山心痒之余,又有一丝无奈,心说要是没有何青松这个累赘大舅子就更完美了。
以至于对那出手的读书人生出一股怨气,暗道:“你这书生看来也不会是山上人物,否则何不直接把何青松杀了,那样你省事,我更少去无数麻烦。
不过罚点铜钱而已,你钱不凑手,本县令可以先垫上啊,还能真要你这位山上高人偿还不成?”
只有家眷可以进出县衙后院,何蕊一出后堂,贴身丫鬟杜鹃便快步跟上。
“杜鹃,去让人把浴桶搬来,今晚老爷要在我那里过夜,我要沐浴。”
杜鹃轻声答应,施个万福,退下吩咐其他丫鬟搬浴桶,烧热水。
何蕊如当家主妇般去往自己卧房,虽天已擦黑,相隔甚远的丫鬟都特地小跑过来问好。
那地位,比起县令夫人不遑多让。
等她进了房间,一个鬼头鬼脑的丫鬟从暗处闪出,小跑进后院正房。
“夫人!夫人!”
丫鬟推门而入,直接放房门轻轻关上。
榻旁,一位正拿着铜镜仔细打扮的中年夫人放下眉笔,转头问:“这么着急忙慌的,出什么事了?”
“夫人,不好了!”
“嘴笨的丫头,夫人怎么不好了,我好得很呢,没病没灾,能吃能睡。”
不过十四五岁的漂亮丫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张嘴道:“让你嘴笨不会说话,看打!”
那相貌平平,却生的脸盘圆润、额头高阔、下巴厚重,属于相书上所言,有旺夫之相的县令夫人,笑着摆手,“好啦,好啦,有事说事,别故意逗我发笑。”
丫鬟桃子立刻气闷的说:“那贱女人又准备沐浴了,夫人的妆白画了。”
中年妇人表情一僵,随即笑道:“没事,那今晚又可以早点歇息,也挺好的。”
桃子眼眶含泪,攥紧双拳,悲愤道:“夫人,我们总要想把法子治治那贱人,不能让她一直迷惑老爷!不然再过一两年,这府衙的人都忘了谁才是正牌县令夫人了!”
桃子本名陶优优。
三年前,是襄安县一个头插稻草,卖身葬父的可怜孤儿。
因生了副好眉眼,本是被青楼老鸨或者地痞恶霸买走,受尽欺辱的命。
恰逢县令夫人赫陈氏坐马车去观音庙烧香求子,见她孝心可嘉,身世可怜,便买了做贴身丫鬟,改名“桃子”,取谐音“讨子”,意为向观音菩萨讨个孩子。
平日十分疼爱,半点重活也舍不得她做,只伺候自己梳妆打扮与用饭,简直当女儿般养着。
看着夫人受冷落,桃子实在难受极了。
赫陈氏轻捏下她的小脸,安慰道:“好啦,别生气了,只要她能为老爷剩下一儿半女,我让着她点,又有什么关系。”
“老爷今年已三十有五,子嗣香火却一直没能传承,要较真起来,还是我的错呢。”
桃子皱着脸道:“老爷这三年一直跟那贱女人在一起,她的肚皮不也没大起来吗?我看恐怕是老爷自己有问题也说不定,不能怪夫人!”
“住口!”赫陈氏拧起眉毛道,“再敢说这种话,我打断你的腿!听到没有!”
桃子自知失言,小脸吓得煞白,噗通跪倒,连说不敢了。
赫陈氏叹了口气,将她扶起后,柔声道:“傻孩子,以后记得千万别说这种话,要是给别人听见,你的命可就没了。
记住,生不出孩子这种事,问题只能出在我们女人是身上,丈夫是不能有问题的。”
桃子委屈的点点头,眼泪漱漱而落。
赫陈氏从案上糕点盘里拿了一块桂花糕,放在丫鬟唇边,笑道:“来,张嘴。”
桃子进县衙前被饿怕了,最受不得糕点的诱惑,明明心里委屈,却仍不争气的张嘴。
赫陈氏一笑,将桂花糕塞进丫鬟嘴里。
见她吃得香甜,笑道:“还是当孩子的时候最快活,什么也不用想,吃多少还不容易胖,哪像我,喝口水都怕长肉。”
桃子嘟嘟囔囔的说:“夫人哪里的话,我觉得见过的人里面,就数您身材最好了呢!”
她吃完后又眉飞色舞的说起何青松讹两个读书人不成,反被人打了的事。
想到那帮狗仗人势的打手,各个被读书人踩断了脚骨,何青松如杀猪般哀嚎,她就打心底觉得解气。
不曾想妇人却听得眉头紧皱,丝毫不关心何青松被打成什么样子,反而不断询问老爷之后的安排。
当听说老爷派人就叫马贼曹和胡县尉后,脸色越发凝重,过了一会儿,忽然将铜镜递给桃子,“帮我拿着,我要好好的化个妆,去后堂见老爷。”
桃子不明所以,却不敢怠慢,忙又点了支蜡烛照明,好让夫人看的清楚些。
门下贼曹马平川和县尉胡四海,听到仆役说县令大人有事相传,赶忙匆匆赶往府衙后堂。
一见面,赫连山立刻说了抓捕两名读书人的事。
其实两人上午便已得知此事,只是都装装作不曾听闻。
一来何青松所依仗的不过是县太爷身边一个得宠小妾,那天恩爱不再,也就到了破鼓万人捶的地步,实在没必要过多巴结。
二来那年轻书生能在瞬间踩断一十八人脚骨,又用小石子将伙计六子击昏,哪怕往低了算,也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他们招惹不起。
山上武夫和练气士之所以受到朝廷优待,就是因为数量稀少而又实力强大。
像江怀仁那样,拉出一批山上武夫对圣火教两大坛主死磕,莫毅、卫青动不动就碰上武夫、神只的事,其实非常罕见。
落到襄安县这种两郡边境的小县城,更是几十年都没曾听闻有什么山上武夫现身,至多是些能飞檐走壁的市井江湖人惊鸿一现,都能惹来百姓议论好几年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县令大人既然有令,马贼曹和胡县尉也只能领命,但想着为那两个读书人多争取点时间,胡县尉还是明知故问的询问那两人犯了何事?
他主管襄安县八百守军,并不参与县中治安管理,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算合情合理。
赫连山也很矛盾,怕得罪一位山上高人或者书院学生,惹来麻烦,便顺水推舟的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不是自己不出力,而是对方跑的太快,想来何蕊是不会怪他的。
三人仔细探讨对策,足足磨掉一炷香功夫,两人才起身抱拳离去。
谁知刚到门口,便被赫陈氏拦了回来。
她走到赫连山面前恭谨的施个万福,道:“夫君,可否先听我一言,再让马贼曹和胡县尉离开。”
赫连山跟何蕊鱼水情深,已有两年多没正眼看过妻子,如今突然出现,打扮的雍容华贵,不禁眼前一亮,“夫人有话要说,自然可以。”
赫陈氏欠身道谢,“多谢夫君。”
她转身问两个身材健硕的汉子:“二位可又把握胜过那位瞬息间便踩断十八人脚骨的读书人,我说的是那读书人奋力抵抗,拔出宝剑的情况下。”
一时间堂中三个男人都有些尴尬。
马平川和胡四海更面露苦色。
开什么玩笑,凭他们的稀松本事,别给那读书人活活打死就烧高香了,还胜过那人,那里可能啊!
可他们是跟赫连山混饭吃的,要是这么说了,饭碗岂不咋了,但要他们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又不敢。
谁知道会不会真碰上?
其实说起来,还是莫毅和卫青对普通县城的兵力部署不够熟悉,如果他们知道像襄安县这种小县城,平日驻军加县衙曹贼不会超过千人,估摸着会直接去住最大最豪华的那家温汤客栈,而不是住子云客栈。
一千人上山抓人,别说莫毅,就是卫青这种常年在山里采药的少年,只要钻进山沟,都有把握跑掉。
后世为何要智取威虎山,就是因为山中地势复杂,靠人力太难搜寻。
赫陈氏见来年个人不说话,又道:“二位不必有顾虑,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听到那读书人的手段,都觉得厉害的匪夷所思,想必是武功极高了。”
马平川这才抱拳告罪道:“回夫人的话,马某武艺不及那书生。”
胡四海没让他独自承受折磨太久,紧随其后汗颜道:“胡某也自愧不如。”
赫连山惊讶的问:“带上一千兵马也没把握吗?”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摇头,胡四海道:“若是他执意要逃,我需要五千兵马,才有把握取胜,若是逃进山林,兵力需翻十倍。”
见县太爷脸都黑了,忙亡羊补牢道:“当然,要是他不逃死战,一千人足够留下他。”
赫陈氏点头,转身问赫连山:“夫君,你觉得拿一千部下的安危去帮何青松出头,值得吗?
据我所知,这件事如今传遍整座县城,没有百姓不为那读书人拍手叫好的。
若是传出夫君抓捕那读书人的消息,只怕百姓们会人人愤慨,影响夫君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