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白衣单薄,席地而坐,肩上披着星光与雪。
她本就在元赤境巅峰,距离突破只差一线,另一个世界的压抑将她的境界打磨圆融,今夜,她心无旁骛,终于水到渠成。
星空中有一座看不见的坟墓。
禅坐冥想之后,小禾的精神抵达了那座墓地。那是上古时期众神的陵墓,枯萎的灵魂在长空中燃烧,如同一座座烈火无歇的山峰,将浩瀚的苍穹都映成了滚烫的金色,无法想象,怎样恐怖的灾难才能将这些上古旧神毁灭殆尽。
灵体化的小禾像是一条游曳于大海的人鱼,她在群峰间穿绕而过,优哉游哉,寻找着适合她的那份力量。
许多宗派有灌顶一说,破入见神境,上苍穹拔灵与灌顶无异,这是直接将力量注入躯体的强横手段,而整个见神仙人境至人神境的过程,皆是在消化这份力量,与之彻底相契后,人才有可能迈出最后一步,真正踏入人神,将凡胎化为神躯。
小禾凭着感觉向前游曳。
走过白云翻滚的长阶,小禾看见了一根拔地而起的金色神柱,神柱似金光浇筑而成,不知其高,放眼望去,这样的柱子还有六根,每一根神柱上,都缠绕着一条沉眠的金色蟒蛇。
小禾走近时,某一根神柱上的金色大蟒苏醒了,小禾凭直觉对着大蟒伸出手,巨蟒离开了神柱,缠绕上她的手臂与身躯,将她玲珑浮凸的灵体包裹,巨蟒开始燃烧,在曼妙身躯上烙出金色的纹身,纹身在成型后澹去,少女的肌肤重归白皙。
金蟒想要离开,重新盘回神柱上,它的身躯却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拽住,动弹不得。
小禾陡然睁眼,她从缠绕的蛇躯中挣开手臂,直接扣住了它的金鳞,如刀的十指扎入了蟒身。巨蟒痛苦地挣扎,嘶叫,似要将这个少女绞杀。小禾神色更冷,她徒手撕开了金蟒的身躯,塞入口中,直接咀嚼,金色的血液流得满口都是。
娇小的少女将这头比她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巨蟒吞噬殆尽!
她抚摸着平坦的小腹,似还未饱,又走向了其他的神柱。
神柱上的金蟒对着这个僭越的少女爆发出怒吼,警告她止步。
小禾置若罔闻。
许久之后,小禾重新睁开眼。
她醒来的时候,周围聚满了人。
林守溪、慕师靖、楚映婵、楚妙、小语皆盯着她看,焦急而期待,彷佛是在等婴儿的新生。
小禾睁开眼,童孔中翻滚着滚烫的金色火焰,许久才熄灭。
“小禾,感觉如何?”林守溪帮她掸去了肩上的雪。
小禾徐徐起身,看向了他,随后微微一笑,轻描澹写递出一拳。
林守溪接拳,足下不稳,顷刻倒滑数丈。
“感觉还不错。”小禾笑着说。
慕师靖也笑了起来。
她看了看浑金境巅峰的自己,又看了看已迈入仙人境的小禾,很是羡慕。
为了庆祝小禾成为仙人,楚妙连夜摆了桌酒宴,亲自下厨做了十多道菜。
林守溪落座,小禾与楚映婵坐在他的左右两边,吃饭的时候,林守溪觉得今晚的饭格外软、格外香。
吃庆功酒的时候,小语盯着酒水看,像只偷窥鱼干的猫,一脸馋样,楚妙用快子蘸了酒,送到小语嘴中,给她解解馋,小语伸出小舌头认真地舔着快子。
慕师靖见了,不由嘲笑道:“皇后娘娘这是养鱼呢?”
小语闻言,悻悻然缩回舌头,幽幽地瞪了慕师靖一眼。
推杯换盏,把酒言欢,数轮之后,酒宴散去,楚妙亲自收拾桌子,大家闲聊了会儿后陆续回房。
离席时,林守溪拍了拍慕师靖的肩膀,笑着问:“慕姑娘,小禾破入仙人境是喜事,你怎么看上去不太开心?”
“哪有……”慕师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心虚地说:“我应该是喝醉了吧。”
“能让慕姑娘主动承认喝醉,真不容易,看来你的心情的确不太好。”林守溪说。
“你什么意思啊,我才没有羡慕!”慕师靖幽幽道:“像我这样的绝世天才,从不需要认真修行,向来都是一步入仙人,再步入人神的,到时候你别嫉妒我就是了。”
林守溪沉默了一会儿,道:“原来人在清醒的时候也是会梦呓的。”
“你……”
慕师靖扬起拳头,林守溪取出银簪,慕师靖放下拳头。
“算了,懒得与你置气,本姑娘困了,先去睡了,日没上三竿前,别来扰我。”慕师靖双手叉腰,踩着尖头高跟的小鞋,扭头就走。
小禾望着慕师靖离去的背影,不免想起了神域里无意翻到的文稿。
当时时间不够,她只将文稿匆忙地翻了翻,饶是如此,上面妖冶刺激的文字已令她目眩神迷,当时的她怒火攻心,现在知道是假的,回想起来,倒是觉得有趣。
也不知道慕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该挑个时间去旁敲侧击地问问了。
林守溪与小禾手牵着手离开,走到一半时,小禾停下脚步,说:“我累了。”
林守溪俯下身子。
小禾乖巧地趴在了他的背上,藕臂环住他的脖颈,细腿缠住他的腰部。
“手规矩点。”
回去的路上,这是小禾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只可惜今夜小禾刚刚突破,尚需潜心修炼夯实根基,不宜做更过分的事了,于是,两人回到房中,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地交流了一番就作罢了。
小禾随手取了件青色佛衣披上,在古灯旁打坐修行,少女雪发青衣至清至纯,臻至仙人境后,更透着神性的圣洁,看一眼就让人遐想联翩,难以自持。
小禾还睁开了一线眸子,挑衅林守溪,道:“我已入仙人境,道心如冰玉,天塌不惊,你随意施为,若能破我心境,我任凭处置,怎样?”
小禾刚刚破境,感受着体内崭新的境界与力量,意气风发,信心十足。
但她还是低估了合欢经的力量,林守溪将合欢经与散手结合,仅仅半柱香的功夫,就用一双手将这高高在上的小仙子弄得满地打滚,娇躯扭个不停,小禾又羞又恼,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耍赖似地将林守溪推出门去,锁在了外面。
林守溪早料到如此,也没争辩什么,正好趁着新雪初霁在小语家中散步,赏一赏这清皎月色。
小语的家很大,地形错综复杂,林守溪走了一会儿,迷失在了森林般的楼宇中,一番兜兜转转后,他停下了脚步。
远处僻静的角落里,俨然有个黑裙少女,少女正襟危坐,掌心对空,刻苦修行。
林守溪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拿起她身边的书翻看了一下,这些名都很唬人,皆是什么《三十日,冲刺仙人境》、《十年见神百年人神》、《修行的捷径》之类的,给人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感觉。
林守溪无声地笑了。
黑裙少女正在炼气,真气大小周天流转,衣裳与发无风自动。
几番修炼之后,少女似进入了某个瓶颈期,她细秀的眉颦起,铆足全力驱动气丸,却始终差了一线,林守溪在她身后坐下,手掌轻轻抵住了她的后背,将精纯的真气输送入她的体内。
黑裙少女神色一动,本就笔挺的腰背下意识挺得更直,她檀口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颦蹙的眉舒展了开来,像是弯弯的细月。
他们修炼之时,林守溪将湛宫解下,放在死证旁边。
两柄剑久别重逢,竟亲昵地震动、碰撞了起来,像是一对恋人,对彼此充满了怀念与好奇。
“我可没求你帮我,是你自己……”
修行完毕,慕师靖念念叨叨地回首,却见身后空无一人,林守溪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人与剑皆不见踪影。
慕师靖撇了撇唇,抱着死证靠柱而坐,心中竟感到了一阵失落。
当初从三界村回来时,她百般挑逗林守溪,乐在其中,他越是退缩,她挑逗得也越起劲,几乎是百无顾忌,如今林守溪主动靠近了一点点,她却又立刻缩得很远。
自己怎么这样啊……慕师靖感到了一阵懊恼。
她望了会儿月亮,心思重归澄澈,继续打坐修行。
等她再次睁眼时,嘴唇微涩,她正欲起身,看了眼身侧,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放着一杯茶,她将茶捧在手心,杯壁尚温。
……
小语府中的日子是宁静的,除了修行几乎无事可做。
清晨,林守溪被楚映婵召到房里,双双修炼了一个时辰,之后才去教导小语。
除了林守溪之外,其他人对于教导小语也都有着难言的热忱。
小语长得太过可爱,教导她时有种给花儿浇水,亲眼看着它一点点抽芽长大的成就感。
“白祝算是教废了,小语这么好的根骨,可千万不能再砸在我们手里了!”小禾与众人达成了共识。
于是,小语的家中,经常会出现四个人围着一个小丫头上课的奇景。
小语倒是不介意,只是这四个老师经常会自己吵起来,小语一边劝架,一边弱弱道:“小语都听师父的。”
说这话的时候,林守溪与她总会心有灵犀地对视,默契得像是相识了好多年。
慕师靖的欺负欲很强,她看着小语可爱的脸蛋,总忍不住去捏,而当小语问起慕师靖对于师尊的看法时,慕师靖屡教不改,她凑近小语的耳边,压低声音,说:“这件事我只告诉小语,小语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然后,慕师靖就在第二天迎来了一顿狠揍,三番两次之后,她怀疑是小语告的密,‘严刑逼供’,小语怎么也不认,拿着真言石对天发誓自己没有告密,真言石没响,慕师靖这才勉强相信,只是次日师尊回来,将她揍得更惨。
这位可怜的小妖女这才相信,举头三尺有师尊。
楚映婵对小语很好,她每日都会给小语准备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每次出门都会特意给小语买点心,她还说过一句很感动人心的话:“我们为何要比谁对小语更严厉,而不比谁对小语更好呢?”
彼时小语正在认真吃冰粉,她听到了这话,回想起这些年对楚楚的所作所为,不由倍感羞愧,当即扔下冰粉,一头扎进了二师娘的怀中,蹭来蹭去。
更多的时候,是小语与林守溪独处。
林守溪对待小语的态度极为端正,无论是教书育人还是责罚惩戒都一丝不苟,严肃的气氛令得小语想要调戏师父都战战兢兢,不敢施为。
每日总结课业时,小语都会主动趴在矮榻上,在小腹下垫一个枕头,等待责罚,这时的她是最乖的时候。
但今日,小语显然有些叛逆。
她将所有的戒尺、竹棒、教鞭都藏了起来,任林守溪怎么找也找不到,她还在一旁嬉笑着说:“师父今日可不能惩罚小语了哦,我就不信师父舍得动手打小语。”
林守溪听了,揪着小语的耳朵,将她摁在书桌上,狠下心,抡圆了胳膊抽了一顿,将小语打得哭哭啼啼,临走的时候,林守溪还让小语写一份检讨,晚上他要检查。
林守溪走后,小语唇角挑起,露出了愉悦的笑,她哼着小曲,摊开纸张,咬着笔头思考检讨该怎么写。
楚妙推门走了进来。
四人无人时,楚妙经常偷偷来看她,小语早已习惯,未觉有异,继续写着检讨,笔走如飞。
“有查到什么吗?”楚妙问。
这些天,小语白天与大家在一起上课、玩耍,晚上则会显露真容,去到神守山,以道门楼主之名借阅卷宗,调查当年山主之死。
“没什么进展。”小语摇了摇头,道:“苍碧之灾太过浩大,参加过山主葬礼,疑似知道内幕的,几乎都在这场灾难中死去,少有幸免……包括我的爹娘。”
“你的意思是,苍碧之灾是有人刻意谋划,为了掩盖山主之死?”楚妙听得心惊。
“不是没有可能,但……”小语欲言又止。
但这说法太过于匪夷所思,普天之下,有谁能操纵苍碧之王的沉眠与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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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妙没有追问,她走到窗边,望着天空,忽然说:“当年与识潮之神大战之后,皇帝陛下就陷入了沉眠,已近千年,也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识潮之神……”小语喃喃。
相比于哀咏之神和灰墓之君这两大邪神,识潮之神是最为人类所熟知的,因为一千年前,它险些从冰洋之底的牢笼中挣脱,将整个人族覆灭,彼时无数赫赫有名的大修士都在那一战中陨落,化为腐骨。
识潮之神最可怕的地方,莫过于对精神的绝对污染,人类崇高的意志在它面前不堪一击,哪怕是洛初娥这样的初代神女,一旦被污染,也只能深陷于可怕的疯狂,无法自拔。
再次封印识潮之神是皇帝最伟大的功绩。
“皇帝陛下有可能被污染么?”小语忽然开口,写检讨的笔微顿。
楚妙童孔一缩,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
小语垂下头,嗯了一声。
“既然查不出结果,就以不变应万变吧,你们活着的消息早已传到了圣壤殿,司暮烟早晚会按捺不住的,她一旦动手,就会露出破绽。”楚妙说。
“嗯。”小语简单地应了一声。
她对当日出现在死城的红衣女子更感兴趣。
这几百年来,她是与龙尸战斗过最多的人类。在看到那红衣女子的瞬间,她就确定,对方是条龙,而且是这个世界的龙!
这个世界的龙怎么会出现在东海龙宫之底?
宫语认真复盘过南行的经历,她确信,行雨只是红衣女子的一枚棋子,林守溪夺得金钵也在计划之内,而红衣女子做这一切,目的只有一个——夺取钥匙灵根。
她的目的达到了。
季洛阳死去,钥匙灵根被金钵收服,金钵又物归原主……
想到这里,宫语不由想起了行雨提到的海底炼狱之门……那扇门会是红衣女子最终的目的么,门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宫语收拾着念头,将目光重新落回纸上,继续写着检讨。
楚妙见了,款款走到她身边,将检讨的内容念了出来,一边念,一边咯咯笑个不停。
“你这是逗林守溪开心,还是假戏真做呢?啧啧,写得倒是真诚得很,不似作伪啊……”楚妙微笑道。
“要你管。”小语澹澹道。
“你可别忘了我们之间赌约啊,林守溪现在是我女婿,你要是敢对他下手……”
“怎么样呢?”小语直接打断。
“你想赖账?”楚妙眉头一皱。
“不至于……我只是想满足一下师徒遗憾而已,再过两日我就又拜师满七天了,到时候我会办一场比试,这场比试结束了,我会寻个由头支走师父的,此后如何,听天由命。”小语平静地说。
“那可真是可惜了。”楚妙笑了笑。
“可惜什么?”
“若你真将你师父拿下,那按照辈分,你可得喊我一声娘呢,只可惜你有贼心没贼胆,这声娘,我注定听不到咯。”楚妙笑个不停。
小语放下笔,一步步走近她。
楚妙渐渐敛去笑容,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要做什么?”
“妙儿,你最近可真是越来越得意忘形了,是因为姐姐太久没教训你了吗?”
小语一个八岁模样的丫头,站在三百余岁的楚皇后面前,双手叉腰,冷澹威胁,楚妙竟真像个犯了错的小女孩,一副转身要逃的模样。
小语岂能让她逃掉。
好巧不巧,楚映婵还在这个时间来了,她是来找小语的。
楚映婵走到门口,听到了窗边传来的动静,好奇地敲了敲窗,询问发生了何事。
宫语推开窗户。
楚映婵见到师尊,立刻行礼,“见过师尊,师尊怎么在这……”
“你来做什么?”宫语问。
“我要接小语,等会儿我们一家人打算去溪边散步。”楚映婵说。
“小语刚刚在阁楼上睡下,等她醒了,我知会一声。”宫语说。
楚映婵点点头,接着,宫语悠悠垂首,手掌起落,发出清亮声响,楚映婵心头一惊,知是有人正横在师尊的膝上挨罚,只是隔着窗户,看不清是谁……想来又是慕师妹惹师尊生气了。
“怎么了,你想求情吗?”宫语问。
“没有。”楚映婵摇了摇头,道:“还望师尊重罚些,免得她屡教不改。”
此时此刻,正捂着自己嘴巴的楚妙想要抗议,却是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好,为师听徒儿的。”宫语轻柔地问:“徒儿还有什么惩罚的意见么?”
楚映婵想了想,提出了些羞人的意见,宫语一一采纳后,白裙仙子才低着头,微笑离去。
“逆女……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逆女!”楚妙听着她那些话,又羞又急。
宫语浅浅笑着,道:“小妙儿,得罪了……这么生气做什么?这可是你宝贝女儿说的,你也知道,为师最听徒儿的话了。”
此时此刻的高楼下,林守溪正坐在石阶上,遥望即将落山的太阳。
楚映婵从旋转的楼梯上走下来,与林守溪相视而笑。
还有两天又是一场月试。
转眼之间,他们师徒又已相处五日了。
回忆中的七天是那样地长,落到现实里却又短暂得令人唏嘘。
林守溪答应小语,这次会亲自看她比试,为她鼓劲喝彩的。
他不由想起了一年之前……
那次也是月试,月试之后,湛宫不再闪烁,他与小语彻底失联。
他抚摸着湛宫,心底隐隐担忧。
“希望这次别再出什么岔子。”林守溪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