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我看你是找死来了。”
宫语抓住林守溪与慕师靖的手,将他们拉到自己的身后,她冷笑道:“你不去给皇帝守活寡,竟有空来荒外找我?”
时以娆不作答,她低头,似在心中锻磨锋刃。
海潮汹涌,云浪翻腾,阳光破云而落,照上时以娆古色盎然的莲袍,神女的玉肌透出一抹澹金之色,其上书写的经文愈显奢华。
这是绵延千万里的海岸线轮廓,是于千年前埋葬了无数大修士与邪灵的墓地,但今日,这对于她们而言,则是狭路。
时以娆伸出手。
天地如炉,将严寒炼作她掌心的晶莹之剑。
宫语的秋水长眸更澹,她说:“当日在神守山之巅,我们胜负已分,孰强孰弱也有定论,时以娆,你今天再向我拔剑,是要与我决生死吗?”
“我已在陛下灵柩前立誓,要将厄难之花折断,带回圣壤殿的神座之前。”时以娆漠然道:“这是我的使命。”
“皇帝死都死了,你还要为她尽孝?”宫语摇了摇头,说:“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悲伤的,罪戒神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压在你头上的东西没了,神山境内,唯有三山的首座掌教能与你平齐,你赎了自由之身,不该感到高兴吗?”
“皇帝丰功伟绩家喻户晓,作古仙逝普天同悲,你这身负厄难之人,怎么会懂?”时以娆说。
“别将罪戒神女说得多高尚,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大部分神女愿意奉剑,不是仰慕皇帝,尊崇神剑,只是卡在半步人神之境,上不去也下不来而已。”
宫语的话语冷冽无情:“百年无果的枯坐让她们想破境都想疯了,罪戒之剑能帮她们破境,于是她们毫不犹豫地跪在了这魔剑之前,与它订立契约,这和为了金钱与名誉委身权贵的娼妓有何区别?”
人神境的天堑远比修道者想象中更为艰深,无数年少时被誉为绝世天才的人,最终都在那道天堑前止步。
陆余神与楚妙皆是如此。
除了时以娆、叶清斋与丰收神女之外,其余神女几乎都是在奉剑之后才一举迈入了人神境中。
“那又如何,她们奉的是神剑,为的终究是天下苍生。”时以娆说。
“愚蠢。”宫语懒得与她辩驳,继续说:“你说你在灵柩前立下了誓言,我且问你,灵柩里有皇帝的尸首吗?”
时以娆不答,神眸中却是闪过一抹异色。
“一个衣冠冢而已,算什么灵柩,你的誓言,是立给一堆帝王冠冕听的吗?”宫语继续说。
“你怎么知道圣壤殿没有陛下的尸首?”时以娆终于按捺不住。
宫语没有告诉时以娆,她心中最伟大的皇帝陛下的尸体,如今就被她带在身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宫语换了个问题。
时以娆不答。
宫语很讨厌和这样一问三不答的人聊天,哪怕她长得再养眼。
“两百年前没有打服你,神守山顶还是没有打服你,那我倒也不介意再揍你一顿,最好打得你道心失守,被这罪戒之剑反噬,对了,罪戒之剑封印的魔是什么呢?色孽么?”
宫语轻笑一声后顿了顿,语气微沉,林守溪以为她要说出某段隐秘的恩怨,谁知宫语冷冷道:“况且,我听说你想收小禾为徒?我都收不到的徒弟你也敢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
慕师靖抿了抿唇,心想师尊还是一如既往地小孩子气呢。
宫语放完狠话,将手递向了慕师靖。
慕师靖愣了愣,感到一阵暖意,她忙将自己的手放到了师尊的手上。
宫语也愣住了,她打开了慕师靖递来的手,澹澹地吐出一个字:“剑。”
慕师靖反应过来时,林守溪已抽出湛宫,递给了师祖。
宫语接剑,遥指时以娆。
瞬间。
肃杀之气遍布天地。
三花猫竖起耳朵,一眼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画面,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慕师靖与林守溪已带着猫飘然撤远。
距离虽远,他们的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对峙而立的两位神女。
宫语背倚冰海,剑意浩瀚似汪洋之无垠,时以娆足踩大地,剑气凝实如神州之沉厚。
她们炼至精纯无垢的真气才一交锋,整座空间都随之凝结,金色的光芒照入此间,如照进一方琉璃世界。
宫语出剑。
刹那。
以宫语为中心,一线剑光明亮,肆意蔓延。
天地如被重新开辟。
琉璃世界崩解为混沌,肃杀之意铺满长空。
时以娆低首,结出曼妙手印,一朵冰莲在她指尖凝出,层层绽放,如混沌狭间倔强生长的不灭冰莲。
……
冰莲在风中悠悠转动,如镜的花瓣一片片碎裂,姣好的容颜在花瓣中崩解,风铃声惊响,雪发少女蓦地惊醒,抬起头时,日已偏西,昏黄的光洒在她画布般的长发上,光影斑驳。
这里神墙之外的西疆。
西疆的荒原没有山峰遮挡,可以完整地看到长烟落日的苍凉景色。
转眼之间,小禾已在这里住了半个月。
西疆的生活远比想象中更加的宁静,除了皇帝的死讯之外,神山的一切都无法抵达这里。
荒凉无人,与世隔绝,尹檀可以肆无忌惮地投放自己研究的武器,测试它们的威力,这也是尹檀选择在这里定居的原因,对她而言,这简直是做学问的圣地。
这朵插在瓷瓶中的冰莲也是尹檀的杰作,尹檀告诉她,这朵冰莲是永恒之花,不会枯萎。
但今日,它在小禾面前碎裂了。
小禾立在椅子上,向着窗外眺望,今日没有长烟落日的景色,远处的天空中飘荡着厚重的烟灰,地面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爆炸,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深坑。
这朵冰莲就是被爆炸的余波震碎的。
小禾知道,二师姐又在做她的研究了。
她也知道,二师姐有一个最终的夙愿——她要创造一件真正足以弑神的兵器。
这样的志向许多人都有。
圣壤殿的大修士对于弑神兵器的研制一刻也没停下过,鬼狱刺就是其中的失败品之一,帮楚妙锻造过雪鹤剑的铸剑大师也梦想着铸造一剑足以弑神的神兵,这个想法在他从苍碧之王的利爪下幸存后强烈到几乎偏执。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尹檀只是其中之一。
小禾套上白袜,穿上白色的圆头小鞋,跃下楼梯,去迎接尹檀回来。
尹檀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从她的神色就可以看出,这次她又失败了。
小禾没有安慰什么,因为她知道,安慰与夸奖都是没有用的,师姐心情低落的时候只会不断重复‘不够,不够,这种威力根本不能够杀死真正的神明呢,远远不够啊’之类的话。
“又失败了……我明明都算好了啊,怎么会……”
果然,尹檀又开始低着头,一路念叨起来了,“缺了什么,一定是缺了什么关键之物,是什么呢?”
她自己念不过瘾,还要抓着小禾的肩膀,问:“小禾妹妹,你觉得师姐缺了什么?”
“或许只是缺点运气?”小禾小心翼翼地回答。
尹檀闻言,却是苦笑,说:“运气是强者之于弱者的谎言,太古级的强者不会因为运气差而被人类杀死,有史以来运气最好的人类,也不可能侥幸诛杀一头太古级的怪物……运气只是弱者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凭它根本打不破宿命的囚牢。”
“师姐说的有道理。”
小禾轻轻点头,她回想着黄衣君主顶天立地的画面,由衷赞同。
尹檀的消沉持续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小禾始终陪在她的身边。
尹檀很喜欢这个雪白长发的小姑娘,小禾娇小俏丽,待人接物都极温柔,偶有赌气傲娇之时也煞是可爱,尹檀经常说:“你夫君能娶到你这样的小丫头,真是让师姐都感到羡慕啊。”
有一次,楚妙路过听见这话,澹笑着说:“檀儿,你只看见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
“挨打?小禾这般温柔,怎么可能打人呢?”尹檀说。
小禾只是抱着双膝抿唇笑笑,没在师姐面前暴露出凶狠好斗的面目来。
但师姐这话也更提醒了小禾。
频繁的分离愈发让她感到了相聚的不易,她打定主意,下次重逢,一定要对林守溪温柔些。
有师尊与小猫陪在林守溪身边,她倒不是很担心林守溪的安危,相比与外界的危险,慕师靖对他的威胁恐怕还更大一些……想到这里,小禾薄而翘的唇不由挑起,勾勒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对于她的情感问题,师姐倒是很担心,尹檀生怕她孤单寂寞,特意给她打造了种类繁多功能完整的玩具,五花八门的玩具看的小禾心惊肉跳,血颊如火。
小禾本想婉拒师姐的好意,师姐却疑惑地问,说你都已成婚,还有什么好害羞的。小禾不想让人知晓自己与未婚夫同住许久还是雏儿的事,便硬着头皮纳下了这番好意,用箱子将它们装好,藏起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活成当初地牢中的慕师靖的模样。
小禾摒弃了这些杂念。
西疆一片荒凉,二师姐能在这里收获无穷的快乐,但她不能。相比这里,她更怀念自幼长大的森林,那片森林虽已随着邪龙的苏醒而被毁灭,但也没有关系,没有了森,至少还有林,只是相逢无期而已。
夜里,小禾没有去找楚映婵,她知道,楚楚又在修炼了。
来到西疆之后,楚映婵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心修行。
楚映婵白裙如雪,皎洁如月宫仙子,绯红的樱唇是她唯一的艳色,同样,林守溪也是她唯一的破绽,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楚楚就是当世最清美纯白的仙子。
夜渐深了。
小禾上榻,盖上被子,渐入梦乡。
入睡不久,小禾立刻惊坐起身,面露惧色。
“怎么了?小禾又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在一旁绘写图纸的尹檀放下了手中的笔与尺。
小禾轻轻点头。
夜深人静时,她经常能瞥见一些怪诞的画面,这样的事过去就有,自从声之灵根拔除后,这样的画面就更加频繁而清晰了。
它们大都是关于林守溪的。
但今夜,画面中没有林守溪,只有一片深海偏黑的大海,浪潮在海面上跌宕起伏,大量的寒雾从下方喷涌而出,弥上天空,大戏即将开演,海是戏台,雾是幕布,只等丽藻华绫的戏子款款登台。
“要醒了……那个东西,要醒了。”小禾低声开口,细嫩的玉指陷入长发之间。
……
冰海之畔,这场巅峰神女的捉对厮杀才已至最激烈处,她们像是两柄人形的刃,锋利到足以用来凋塑山川大地。
只可惜,这场巅峰的对决在还未分出胜负前就被打断了。
打断这场战斗的是另一位的罪戒神女。
来的是叶清斋。
披雪衣如裹狐裘的叶清斋立在远方,身影凝如冰玉,她遥望与时以娆战斗的宫语,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下意识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宫语听见了这个问题。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她生出了一丝疑惑,她格开了时以娆的剑锋,飘然后撤,同时盯着她的眼睛,问:“原来你不是来找我的?”
如果时以娆出城目的是围剿自己,那叶清斋看到她,又怎会吃惊呢?
宫语意识到这点后,越想越不对劲。
荒原如此之大,哪怕强如神女,也不可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她,更何况,这些神女根本不知道苍碧之王坠落的事,在她们的眼里,她应该早已乘着苍碧之王,飞到不知名的远方了吧。
难道说,她们的这场冰海相遇只是偶然?时以娆来此其实另有目的?
可是,除了围猎她之外,又有什么事值得两位最强大的罪戒神女亲至呢?
时以娆缄口不答。
“两位人神境的罪戒神女……呵,若你们愿意放下骄傲,合攻于我,我今日倒还真的很难离去呢。”宫语见时以娆始终不说话,觉得无趣,便替她将狠话给放了。
叶清斋听到此言,却没有一点欢愉之色,神色反而更加沉重。
“怎么了?你们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不妨说与我听听?”宫语好奇地问。
时以娆依旧没有答她的问题,只是对叶清斋说:“我来拖住她,你去将林守溪、慕师靖以及那只猫抓住,这次,别再放跑他们了。”
叶清斋螓首轻点,望向了远处的少年少女,接着,她蹙起了眉:“猫?哪里有猫?” 原本趴在慕师靖肩头的三花猫俨然不见了踪影。 “这般明目张胆的密谋,是生怕我听不见吗?” 宫语五指屈张间,慕师靖腰间的死证锵然出鞘,化作一道乌金之影,拦在了叶清斋面前:“要杀你们两个确实很难,但你们真以为,你们两人联手,就能将我与我的小徒儿拦在这里?” 叶清斋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过去,她决计无法想象,有什么人是自己与时姐姐联手还杀不掉的,但神守山一战后,所有神女的信心都被挫败了。 “时姐姐与叶姐姐不够的话,再加我一个好了。” 不久后,另一道温婉的仙音响起,沉沉的夜色里,丰收神女娉婷走来。 宫语平静的眼眸里终于生出一丝涟漪。 “看来是该走了。”她说。 只要有苍碧之王的帮助,她有十足把握可以杀出这三位神女的重围,若是再多来一位,那她离开此地的信心就要打一半折扣了。 不宜久留。 三位罪戒神女又岂会如此放任她离去,她们也摆出了全力拦截的架势。 这时。 海面上,一道鲸歌般的吟唱响起,不同鲸唱的悠扬哀伤,这道尖啸似的声音里,透露出了一抹难以名状的妖异之色——这是万里之外传来的响声,钻入耳腔中后,更像是裂纹般蜿蜒的触手,膨胀在极限后向中间收缩,将意识紧紧地攫取。 身后,海浪墙立而起,白雾朝着天空弥漫。 “这是……”宫语第一次露出了惊异之色。 “它要醒了。”叶清斋说。 “谁?”宫语问。 “识潮之神。”时以娆再不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