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暮雪回到地心,见到了那个幽灵。
她是一个白色的鬼魂,轻若无物,她绕着这颗大脑旋转,像是月亮。
最让人惊讶的是她的脸,她的脸乍一看和慕师靖很像,但她的神情远比慕师靖更淡,淡的几乎透明。早就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为什么总露出这副吃惊的表情呢?我们应该称得上是老朋友了吧?幽灵风一样绕在司暮雪的身侧。
司暮雪见到她的那刻,记忆终于被唤醒。
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一直居住在地心,与这颗大脑相伴,她调查着它各个部位的用途,测算着脑部表层电弧的闪烁频率,也试图寻找进入大脑更深入的路径。
一无所获。
记忆被唤醒后,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无所获。
原来,这几十年里,无论她取得任何进展,这个幽灵都会出现,把她的数据与结论一同篡改,有一次,司暮雪甚至阴差阳错地摸到了通往内部深处的入口,这个幽灵从后面出现,一拳把她打晕,然后将她抱回了出口。
不仅如此,幽灵还厚颜无耻地拉着她和自己聊天,她每次都会骄傲地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司暮雪,并在告别之前清除她所有相关的记忆。
这样的事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对这幽灵来说,司暮雪是上天赐给她的玩伴,是供她闲聊解闷的工具,她不希望对方探明真相,但也不舍得把她吓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司暮雪就在这里虚度了几十年光阴。
过去,每一次记忆苏醒时,司暮雪都会感到愤怒,但这一次,她只觉得茫然......她自诩神女,天赋绝伦,地位绝伦,可她的一生,似乎永远都活在高位者的玩弄之下。
现在,司暮雪明白,这个幽灵应该是类似于木族圣女那样的存在,她是这颗大脑显化出的灵。
作为大脑的灵,篡改记忆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你不是我的朋友,如果可以,我想把你碎尸万段。司暮雪冷冷道。
这么多年,脾气还是这么恶劣,你家主人没有好好管你吗?幽灵绕着她飞个不停。
司暮雪知道,她并不是这幽灵的对手,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反抗过,反抗的结果可想而知。
司暮雪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林守溪。
你是苍白的邪识?林守溪问。
邪识?
幽灵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们怎么都觉得我是邪识呢?我只是一颗残缺的脑子罢了,脑子哪有好坏之分,有时候,一个念头打过去,我歹意滋生,变成了坏人,有时候,一个念头打回来,我也会放下屠刀变成好人。也许我曾是邪识,但数亿年过去了啊......什么深仇大恨能抵得过时光消磨呢,我甚至记不清,我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幽灵苦思冥想了一会儿。
她的确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隐约记得,她的存在是为了对抗一个很强大的敌人,那个敌人与她似乎还有血缘上的关系。
是你开启了末法黄昏?林守溪问。
明知故问。幽灵笑了笑,道:除了我,谁还有这个权柄呢?在苍白没有苏醒之前,心脏的灵也须听我差遣。
你要灭世,不是邪识又是什么?司暮雪插了一句。
灭世?小雪儿,你还不明白吗?是先有的我,才有的世啊,我刚来的时候,这里只是一颗荒芜的星星,最初的人类诞生至演变出文明,所经历的,也只是短短的几十万年而已。这是我的蛋壳,他们在我的表面诞生,却浑然不知,我又能怎么办呢?幽灵露出了悲哀的笑。
别叫这么恶心的称呼!
司暮雪听到她这么叫自己,雪尾炸起,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每次都是这样可爱的反应,你让我怎么忍得住不逗你呢?幽灵笑个不停。
你要我怎么样?司暮雪没好气道。
坦然接受咯,我觉得无聊了,兴许就不叫了。
幽灵笑意盎然,她不理会司暮雪那几欲杀人的眼神,继续说:自从有了人类之后,我过的还蛮开心的,我经常会飘出地面,去走走瞧瞧,如果有威胁到我智慧、或是察觉到我存在的人,我就把他抓过来,关押在厄城,我许诺他们长生,让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逸不老。
现在,我让凡人在温馨的黄昏中死去,他们只像是做一个梦而已,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众生皆苦,德如我者,当是佛陀。
幽灵竖掌身前,眉目宁和,很像圣菩萨时的小禾。
司暮雪刚想提醒林守溪不要听她的诡辩。
林守溪已经出手。
他的身后,一轮红日祭出,烈火灼灼的红光中,伸出了一只又一只拿着兵器的手,它们组成了一个斩杀神只的刑架,向着白色的幽灵斩去。
叮——
钢铁碰撞的清音在空气中激荡,剑气呈涟漪状散开,所及之处,顽石为粉,草木为灰。
黄昏笼罩人间。
道门。
田垄间布满了白色的尸体,这些尸体雪一样堆得很厚,尸体的尽头,清冽如水的剑光犹在纵横,剑光的中心,雪影翩跹似鹤。
那是战斗中的楚映婵。
道门的战斗犹未结束,白色的死神遮天蔽日,它们挥动着镰刀般的触手,攻势自四面八方降临,不给楚映婵任何喘息的时间。
长时间的激战之下,雪鹤剑的剑体一点点黯淡,其中飞出的雪鹤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它们最初还能帮楚映婵分忧,如今已弱小到轻而易举就可以被拍死。这说明,楚映婵的力量正已濒临枯竭。
仙子的雪衣上也浮现出一道道的血痕。
人神境圆满后,这是楚映婵第一次用尽全力出手,却是不死不休。
楚映婵再如何强大,又怎么抵得过无穷无尽的敌人?
随着一轮轮钟声敲响,这些白色的死神像是朝着风眼汇聚的虫群,已然是不可抵挡之势。
楚映婵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她白色的衣裳已被染成了血色,触目惊心。
世界笼罩在温和的黄昏里,惟有她的黄昏是白色的。
她本以为她会被这些死神杀掉。
但死神风暴最为猛烈的时候,一袭白衣破空而至,白衣撕开了虫群的风暴,笔直向前,一拳砸在了铜钟的钟壁上。这个楚映婵全力出手也未能砸破的铜钟,在拳威之下化作畜粉。
铜钟炸开。
出拳者意犹未尽,返身再战。
数万道拳由念而生,一齐进发,直打得空间塌陷,尸横遍野。
这片恐怖的白夜被双拳硬生生撕开,楚映婵立在地面上,望着暮色中的身影,神情恍惚。
师尊......
楚映婵轻声道。
来者正是宫语。
宫语已将所有的敌人屠戮一空,她立在黄昏之下,傲人的曲线被夕色柔化,透着绛红的暖光,她袍袖迎着微凉的晚风,及臂的青丝亦随风飘舞。她徐徐转身,朝着楚映婵看来,仙颜并无喜悲。
我来晚了。宫语歉意道。
楚映婵不语。
当年她尚是小姑娘时,仰慕道门楼主,牵鹿独来云空山,迷失雪林深处。之后,她顺利拜入道门,亦将师尊作为一生敬仰的榜样,但是,这
些年过去,她们由师徒渐渐变为姐妹,甚至有过羞不可言的同床而眠,这份敬仰早已淡化为了其他亲昵的情感,难以捉摸。直到今天.....
今天,楚映婵看着夕阳下孤傲的身影,才终于想起,她的师父本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是她一生敬仰的武道巅峰。
只是......
她是人神境圆满,师尊也是人神境圆满,同样的境界,差距为何如此之大?
还是说,师尊又有突破了?
师尊想起名字了吗?楚映婵问。
名字?
迷惘的淡雾从宫语的秋水长眸中泛起,她轻轻摇首,依旧无法将自己的姓名想起。
她看着地上堆满的尸体,问:这些都是哪来的妖魔?竟敢擅闯我道门圣地?
这些.....
楚映婵想要解释,却也解释不清它们的来历,相比这个,她更关心师尊的情况,问:师尊忘了姓名,对道境会有影响吗?
我所修之道,本就是隐世之道,忘了姓名,我的大道不该更进一步吗?宫语淡淡道。
楚映婵错愕。
难怪师尊忽然间变的更强了,难道这是因为忘了名字?
楚映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前些天的酒桌上,师尊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散道重修,如今怎么又心平气和地接纳了一切?
对了,映婵,你现在不该在云空山吗?来这里做什么?还有,你何时迈入的人神境,你拜入道门不过七年,上次与你分别时,你也才仙人境第二重,如今怎么一步登天了?宫语露出了困惑之色。
这一刻,楚映婵背脊发凉。
她终于意识到这不对劲的源头。
师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楚映婵寒声问。
忘?我怎么会忘,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宫语说。
那你还记得,我们是一起来道门的吗?楚映婵问。
一起来道门?
宫语神色微冷:楚楚,为师是不是太少教训你了,你都敢如此公然地戏耍我了?我怎会与你一起来?我来此,是为了完成娘亲的心愿,对了,我还给你收了个同门妹妹......嗯?师靖那丫头去哪了?
楚映婵这下确信,师尊是真的忘了很多事。
难道说,师尊失去的不只是名字,还有一部分自我'?
楚映婵惊疑不定。
好了,现在别说这些,为师先带你疗伤,换身干净衣裳。宫语说。
楚映婵缓缓起身,忧心忡忡。
你有什么话想说么?师徒之间,但说无妨的。宫语道。我......
楚映婵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还记得......林守溪吗?
林......守溪?
宫语的仙眸泛起了一缕缕漪光,一瞬间,她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望着夕色,魂不守舍地问: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