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齐芳人老成精,关系网密布,对于当今中原情形,也多有了解。
他继续说道:“中原是四战之地,眼下群盗蜂拥而起,就算袁时中没来。若是没有豪杰镇住局势,也会有官军,流贼,土匪祸乱。”
“如我们这等耕读工坊传家,并无多少田亩的家族。必须要择一豪杰相托。”
“原本,知县朱用溱是个能吏。修缮城池,募集百姓,本地士绅齐心协力支持。只是一场瘟疫来袭,竟落得如此境地……”
徐作霖轻笑一声,不加掩饰地说道:“官府已然是烂透了,早已不得民心。”
“就算朱用溱有几分心思想做事,但他一个刚刚进士出身之人,能有几分能耐熟悉政务呢?”
“手底下的幕僚,能帮他征收齐税赋都不容易。”
“我只问几处:募集的兵丁勇士,谁有军略给他训练?”
“募集的粮饷,从士绅手里得到五千两银子,到官仓里就只剩下最多三千两,再出官仓经幕僚、吏目之手,再下去就只剩下一千两。”
“最终守城兵勇之中,能有五百两吗?”
“既然如此,哪怕不是那朱弦越攻入,也迟早是闯贼、袁贼攻入。”
“城防军略都如此稀松,何谈能治理瘟疫?”
杜齐芳欲言又止,倒酒一杯,不作一言。
徐作霖起了谈心,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见你之前,已然去过城东北处的一座营寨。”
“那里,大多数病患都已经陆续康复。不仅如此,我只觉得那处市镇比起这县城还要繁华,生机勃勃。”
“那里没有官吏巧取横夺,百姓安居乐业,虽帐篷简陋,棚屋寒酸,但士民欣欣向上,一派勃勃生机之举。”
“我还见到附近的流民从各处听闻到济世营济世救民的传言,纷纷赶到这里。”
“更让我惊叹的……是那朱弦越竟然还是一个博学多才,重视教化之人!”
“自创《简字法》《拼音法》《扫盲识字读本》《九九乘法表》《算术读本》,何等大才啊!”
“朱弦越宁愿身居学宫之中的陋室,却愿意拿出耗资不菲,不知见效的钱粮教化百姓。”
“济世营每日每夜,都有人做活以后,勤学苦练,一日能识字三五十。三月就能担当一个试用小吏。”
杜齐芳此刻听闻,这才不由面色一变,惊道:“竟有如此之良法!”
“我本以为他是哪家大族豪绅之后,能抽调如此积年老手帮办,没想到竟然都是自己培养的!”
“怪不得……唯他马首是瞻,如臂指使!那五本秘法,敢问霖沧可有记下?”
徐作霖感慨道:“何须刻意记下,那济世营办的扫盲课堂,有教无类,甚至都不需要学费,只要进入就能旁听。”
“顶多笔墨纸砚需要自备,云盘兄如果不信,大可自己去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杜齐芳赧然,拱手致歉。
他先与朱弦越有往来,按理说应该更多清楚济世营的情况,没想到还是徐作霖更关注,反过来告诉他。
心中惭愧,杜齐芳说道:“并非是信不过霖沧,哎,实在是我前几日忧心我儿的病症,眼见这几日大好,这才有了其他心思去思量济世营的力量。”
“也是到今天,才真切明白,这朱弦越是如何一方人物”
徐作霖听闻缘由,心中情绪消退,对杜齐芳多了几分理解。
顿了顿,杜齐芳又面色诚挚地说道:“我看,霖沧应该已经猜出来了。”
“大明官军败绩累累,中原士绅,委实多有气馁。”
“现在李自成,气势汹汹,不仅数次在正面战场上大胜官军,更是拿出了切实的安民主张,俨然是在和朝廷争夺民心士气!”
“偏偏,官军眼下越来越行事低劣,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实在不是王师的气象!”
“原本,我其实是想着……若是朝廷不成,只要李自成不拷掠,我便是投了李自成又如何?”
“左右我杜家,也不是豪富之辈,平素也并无欺压百姓之举。”
“但是眼下,又多出了一个袁时中,还有……济世营!”
徐作霖闻言,认同地点头,说道:“云盘兄所言,我能理解。李自成眼下虽然打到南阳去了,并没有来豫东之地。”
“可是,李自成在开封瞎了一只眼,不会对开封善罢甘休,我料想他不攻破开封省城……是不会甘心的!”
“至于袁时中一部河北贼……也是个大敌。”
“他被朱抚台从南直隶杀败后,又在中原卷起许多兵马,声势不小,号称人马数万,距离我们也十分相近。”
杜齐芳听得连连颔首。
徐作霖正色地说道:“依我看,这两部兵马,杀来柘城只是时间问题。快则旬月,慢则不超过半年!”
“但是……比起入城后不杀人,不劫掠,不辱妇女,也并未杀官造反摆出旗号的朱弦越……”
“无论是袁贼还是闯贼,对于我们而言……他们首先都是敌人!”
“破城之后,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希冀贼人的军纪,何其荒谬!”
“到那时,只能赌袁时中和李自成的品性,甚至心情。除非……我们一早就托付投靠。可他们两人都是流寇啊!”
“到时候举家奔逃,征战天下,真的是我辈之愿吗?”
杜齐芳重重点头,握着酒杯,久久未喝一口。
稍后,杜齐芳静静看了一眼徐作霖,知道他因为得罪朝廷大臣,早已自绝于科举门路,对大明官场死心。
刚刚的试探之中,两人也都对官府多有唾弃,想到这,杜齐芳心中稍安,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犹豫许久,想问不太敢问的话。
他对徐作霖问道:“霖沧,你我两家本为至交。你交游广阔,为本郡名士,又在这大江南北各地游学,见多识广,可否解答我胸中苦闷之问……”
“当然,此言可能着实有些,有些……骇人听闻。只愿出入你我之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再有其他人知晓。”
徐作霖肃然应下:“这是自然,今日所有言谈词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杜齐芳稍稍放心,沉默稍许,肃然地问道:“你说,这当今天下,大明真的气数已尽了吗?”
“这当今天下,谁又能为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