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七年,九月十五。
是日一早,天远还未亮,贾蔷起身送走了不再执拗留在京里的舅舅刘老实一家,由亲卫护送他们前往津门,登战舰回返小琉球后,他就早早进宫。
今日李暄继皇帝大位,他这个领侍卫内大臣、绣衣卫指挥使要在宫中盯着一切。
进宫后草草拜见完尹后,就前去监察。
司设监等衙门已于华盖殿陈设御座于中,仍于奉天殿设宝座。
昨日,钦天监已设定好时鼓。
寅正,礼部遣官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寅时末,贾蔷更换郡王服。
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腰间系着碧玉红鞓带。
卯正,贾蔷同宝郡王李景、义平郡王李含、宁郡王李皙并宝郡王府、义平郡王府两家王府满六岁的小王子,和四位顾命大臣,一道簇拥着李暄,前往九华宫寿萱殿,先拜见了太后,得太后教诲数言,又前往西宫,于隆安帝、尹后几筵前,祗告受命。
毕,即于奉天殿前设香案、酒果等物,具衮冕服,行告天地礼。
之后,于辰时二刻,就赴奉先殿谒告祖宗。
毕,仍具衮冕服,折回九华宫隆安帝、尹后面前,俱行五拜三叩头礼。
毕,诣奉天殿即位。
尚宝司设宝案于奉天殿,鸿胪寺设表案于丹陛上,教坊司陈设中和韶乐、悬而不作。
巳时,鸣钟鼓,绣衣卫设卤簿大驾。
李暄上服衮冕,御华盖殿。
文武百官各具朝服,入册墀内俟候。
鸿胪寺引执事官进至华盖殿。将行礼之时,即传旨百官免贺,只行五拜三叩头礼。
传毕,方引执事官就次行礼赞。各供事赞请升殿,由中门出,升宝座。
绣衣卫鸣鞭,鸿胪寺赞五拜三叩头礼。
讫,百官出至端门外俟候。
鸿胪寺请颁诏,翰林院官捧诏授礼部官,由奉天殿左门出。
绣衣卫先设云盖于午门前,候捧诏至云盖中,导至端门开读,行礼如常仪。
礼毕,礼部官捧表送司礼监交收。
待所有礼数都过了一遍后,天色已黑透……
章服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
虽明白这个道理,可从一个黑夜折腾到另一个黑夜,滴水未进,脚后跟几乎没有挨地的时候……
这一场下来,真真是够劲……
养心殿前的御阶上,贾蔷顾不得郡王仪容,席地而坐。
身边是从御膳房取来的十来只烧鸡,并四五坛御酒。
大快朵颐!
李暄还要惨些,在养心殿内,和诸军机大臣们还要商议明日颁布纪年改元,以及大赦天下等诸事。
好在,贾蔷不干预政事,所以得以暂歇。
直到过了子时,李暄方面无人色,双目空洞无神,似被几个大汉糟蹋过一般的走了出来。
他身后才是几个摇摇晃晃的军机大学士……
一众君臣饥寒碌碌的君臣,看到贾蔷坐在御阶上吃的“啧啧”出声,一时间脸色愈发不好了。
尤其是李暄,眼泪差点都落下来,张嘴就想骂,不过好在记得如今身份不同了,转身草草与身后诸军机道:“诸爱卿,还请快快回去歇息罢,别累坏了身子。”
盖因贾蔷在奉先殿祭拜列祖列宗皇帝后,就与林如海告了假,先行送回布政坊。
此刻只二韩、李晗和尹褚四人。
两广总督叶芸虽也要入阁,却要等到明日了。
四位军机看向贾蔷的目光都不大好,留一如此另类恣意,又对天子有莫大影响的人在宫里,绝非好事。
不过见贾蔷连眼皮子都没挑一下,四人也没自讨无趣,纷纷抬脚离去。
等四人走后,李暄就提着龙袍前摆冲到贾蔷跟前拳打脚踢,当然,都没打到,踩到鸡骨头还险些摔一跤……
“还不给爷吃点儿?!”
李暄生生喊出了公公的气势,声音尖锐。
贾蔷“嘿嘿嘿哈”的笑了起来,从一旁拿起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
李暄三两下撕扯开后,狼吞虎咽起来。
贾蔷又拿起一瓮清酒,打开瓮塞后递了过去。
李暄接过仰头猛灌了两口后,喘息了几下,就掉下泪来……
他打小到大,何时受过这样的累,遭过这样的罪?
如今取代戴权位置的陆丰见之唬了一跳,可又不知该怎么劝,焦急惊慌。
贾蔷见之,却是“哈哈哈”的笑的前仰后合。
李暄心里的委屈心酸被这厮笑去大半,一根鸡骨头丢过去,骂道:“爷都快疯了,你球攮的还笑?你还是人么?!”
贾蔷没搭理,挨着御阶侧躺下去,语气随意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你又不是没见过皇上是怎么当的,真以为那是美差?”
李暄正色道:“贾蔷,爷要是果真像父皇那样,屁股长在养心殿,每天和那些国之栋梁们叽叽呱呱的打擂,得操心大燕十八省各处的吃喝拉撒,刮风下雨,爷非疯了不可!
你说江西下了场大雨,和爷有个鸡毛的干系?这陕西遭了旱,出现好多流民,爷让他们把流民送你,都弄去小琉球,难道错了?一个个恨不得吃了爷!还让爷定夺谁该入阁……爷连叶芸他娘的是白是黑是胖是瘦都一概不知,就凭他们说怎么样怎么样好,就要点他入阁?”
贾蔷叹息道:“皇上,那能有甚么法子?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李暄见他如此懒惰,踢了他一脚,又往跟前挪了挪屁股,道:“贾蔷,得想法子啊!”
贾蔷起身离他远些,寻了一处平坦的地儿躺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道:“皇上,我想法子?军机处如今防我跟防贼似的,我不出声还好,但凡我出声,那必然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这叫甚么?这就叫党争!算了,着实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也不愿内耗。到底如何,随他们去罢。我就看着,明岁大旱,他们要怎么度过。一群球攮的官僚……”
李暄闻言唬了一跳,起身几步走到跟前,拿脚踢了踢,道:“贾蔷,明年你不管了?海粮你不运了?”
贾蔷笑道:“运!但朝廷得拿钱来买罢?还有大燕皇家钱庄,我还要看看,他们认账不认账。朝廷借了上千万的银子,倒看他们明年怎么还。”
李暄眨了眨眼,小声道:“那……要是他们不肯还呢?”
贾蔷哈哈笑道:“那臣非得笑死不可!立刻在小琉球上重建钱庄。其实要不是为了报效朝廷,忠于天家,我压根儿都不想带他们顽。凭白送给天家六成股,价值六千万两银子,我傻啊?他们要是连这压舱石都敢废弃,那往后再别提钱庄的事了,我真乐得轻松。”
李暄闻言脸色严肃起来,点头道:“贾蔷,你说的对!这不是小事……你放心,凭谁来聒噪,谁敢提废钱庄和赖账的事,爷大耳刮子抽不死他!军机处那几位都不成!人总得讲信用罢?”
贾蔷闻言,连连大笑之余啐道:“我看皇上就是舍不得那么一大笔银子,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去去去,吃你的鸡去,臣再歇息一会儿,还得去查宫禁。奉先殿那边今天到处是香火灯烛,怎么瞧着有点起南风的意思……”
李暄听他絮絮叨叨的,骂道:“爷同你说正经的,你扯鸡毛卵子南瓜的?爷问你,你是觉得明年难熬是不是?”
贾蔷侧眼看过去,没好气道:“这不废话么?明年才是真正的庚子年,十有八.九麻烦最大。皇上也别这样瞧我,不是臣幸灾乐祸,此事早八百年就同军机处那几位说过了,可人家瞧着不在乎啊。你道他们为甚么急着把叶芸提上来?叶芸粤州待了好多年,最了解十三行对外海贸的勾当。他们这是做好了踢我出局,他们自己掌控海粮采买之事。不过臣也理解,粮食命脉,假于一个信不过的人手里,如何放心得下?你知道最卑劣的是甚么?”
“甚么?”
贾蔷双臂枕于脑后,叹息道:“最卑劣的是,他们知道臣对娘娘,对皇上的情义,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事情彻底恶化。所以他们就存了先尽力做着,做不好还有我兜底的心思。甚至,他们一言不发,就认为德林号有义务帮着他们买好粮,再免费给他们运到各处。哦是了,他们必是不承认是免费的,因为小琉球需要人口嘛。运到小琉球的灾民,算是给德林号的报酬了。
皇上,你再猜猜,臣会不会随了他们的愿?”
李暄闻言,觑着眼打量起贾蔷的微表情来,看了好一会儿,嘿嘿笑骂道:“你随他们个叽霸鸟毛的愿!你小子,阴险着呢!”
贾蔷也哈哈笑起来,道:“对了!他们若不存下这等心思还则罢了,若果真存下这等心思,他们才会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等他们耽搁了灾情,使得灾民百万,流离失所,群盗四起时,皇上就可以罢免了他们!让他们都滚蛋!反正你也烦的够够的!”
李暄笑不出来了,看着贾蔷道:“你这说的……真的假的?”
“你说,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抄手游廊那边传来,李暄和贾蔷都是一个激灵。
李暄下意识的丢飞了手中啃了一半的烧鸡,贾蔷也从地上起来,连连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就见尹后着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俏脸含霜的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