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晓月当空。有僧人登上钟楼,扶起撞木,朝着悬吊的铁钟撞了过去。
“铛——铛——”
洪亮悠扬的钟声响遍了整个南海佛门,禅房大门陆陆续续打开,幽静的青石板路上也有了洒扫僧人的身影。
精神奕奕的僧人们纷纷齐集于大殿内做早课的时候,一座昏暗偏殿的殿门被人推开了。
熹微晨光落进殿内,照亮了这偏安于南海佛门的一隅。
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静静地盘坐在蒲团上,浅黄的僧衣微微泛白,陈旧而整洁。
“印溪,”站在门口的僧人开口唤了一声,沉默半晌道:“你离开罢。”
叶则轻敲木鱼的动作微微一顿,低眉敛目道:“师父,您这是要赶我走吗?”
道嵩僧人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三年来,你一刻也没有离开这偏殿。日日勤耕不辍,念经诵佛,修习《浮图宝鉴》。但是,扪心自问,你可有半分进益?”
叶则默然,半晌才道:“并无。”
“既然如此,继续留在此处也不过是虚度年华,”道嵩僧人张了张嘴,终于还是狠下心说:“印溪,你走罢。除了藏心剑,其他的东西都不必带了。江施主已经在春城等你了。从此往后,你不再是佛门僧人印溪,而是水云宫少主叶则,你明白了吗?”
“弟子不明白,”叶则语气平静,“师父既然要将我逐出师门,为何不在三年前就将我赶走?”
道嵩僧人苦笑,“你就算知道了缘由也于事无补,何必苦苦纠缠?”
叶则道:“师父这是要弟子死也不得瞑目吗?”
“你这是什么话?”道嵩僧人被他的话气得吹胡子瞪眼,“印溪,你从小就乖巧聪慧,不让我为你操心。可是你长大后,怎么反而总是让我为你担惊受怕?”
殿内一时沉寂下来,只余下幽静的鸟鸣虫噪。
叶则站起转身,朝道嵩僧人深深拜了一礼。他抬起头来,朦胧的光晕笼罩着他的面容,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弟子不敢,”他眉眼低垂,平静道:“无论如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走之后,还请师父再收个徒弟,好让他照顾您。”
道嵩僧人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看着叶则跪下来朝自己叩首,一下又一下,像是尖锐的钢针刺向他的心口。
最后,叶则伏在地上说道:“师父,弟子不肖。”
道嵩僧人眼中泪光一闪即逝,若非逼不得已,他怎么可能会将自己的爱徒逐出师门?对于武林中人而言,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他颤声说道:“印溪,今后……你好自珍重。”
叶则低声应道:“是,师父。”
*****
叶则回到禅房的时候,看到床铺上正放着一个锦缎包袱。打开一瞧,是一身质地上佳的白色衣袍,银蓝丝线交织成团簇的花纹,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东湖水云宫的门派徽记。
除了崭新的衣物之外,还有一顶黑色假发和一块水色通透的玉饰。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怎么可能会准备得这般齐全?
道嵩僧人会在这时候将他逐出师门,定然是因为南海佛门对他而言已不再安全,唯有东湖水云宫才能保住他。
——看来要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必然不能再固步自封于此。
叶则换好衣物,戴好假发,对着铜镜正了正发冠,这才拿着藏心剑走出了禅房。
一路缓步行至山腰,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山林苍翠、绵延不绝,日光破开晨雾,照耀着深山寺庙青灰的屋瓦、高耸的钟楼。
这一幕仿佛与三年前他初次离开南海佛门的情景重叠了,可惜物是人却已非。
他没有过多留恋,只是有些微遗憾。
这条路,他曾想过与池韶司一起并肩而行。可事到如今,这也只是妄念了。
*****
春城——
江清秋端坐在茶楼雅间内,静静地品茗。与三年前相比,她的气色好了许多,整个人都焕发着浴火重生之后的活力。
雅间大门被轻轻叩了三下,一个蒙着面纱的少女随即推门而入。她先是对江清秋躬身行了一礼,才低眉顺眼地说道:“回禀宫主,少主已经进了春城,大师姐率人前去迎接了。”
“嗯,”江清秋微微颔首,极力保持冷静,却难掩内心的激动,“命人将备好的饭菜呈上来罢。”
少女应了声“是”,便退出了雅间。
江清秋等这一天已等了二十多年,再多等一会儿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此刻她却觉得时间分外难捱,比之度日如年更甚。
她忍不住离开座位,开始在雅间内来回踱步。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她想到了许多过往:昔日情郎抛妻弃女之后的艰难困苦,女儿江素瑶从小小的粉团长成倾城绝代佳人的点点滴滴,还有痛失爱女之后的煎熬怨恨……
最终,这一切都化为了对外孙失而复得的欢愉喜悦。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水云宫弟子们柔美的声音,江清秋立刻顿住了脚步,凝望着门口的方向。
“恭迎少主。”
大门打开,一个身材挺拔颀长的青年走了进来。
江清秋看着他的眉眼,怔了半晌,忽然湿了眼眶,哽咽道:“你与你的娘亲……长得真像。”
“……”叶则不知该说什么,便道:“若是知道您为了她伤心至此,母亲在天之灵也会过意不去的。”
江清秋点了点头,拿绢帕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展颜道:“不知你喜欢吃什么,便叫人随意备了些饭菜。你一早就下山,想来是饿极了,先垫垫肚子。”
她拍了拍手,端着肴馔的水云宫弟子们便鱼贯而入,轻巧地将手里的佳肴放在桌上,而后又动作齐整地退出了雅间。
两人面对面座下,江清秋拿着筷箸殷勤地给叶则夹菜,神色温柔慈爱,完全没有传言中水云宫宫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静模样。
“多吃点,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瘦。等回了水云宫,我一定要好好给你补一补。”
叶则忍不住微笑起来,礼尚往来地夹了几筷子菜到江清秋碗里,“您别光顾着我,反倒把自己忘了。”
“好孩子,好孩子……”
江清秋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仿佛被他清冽柔和的嗓音抚慰了,眼中泪光滢然,情不自禁倾身上前,伸手欲要抚上他的面容。
叶则克制住了后仰闪避的本能,任由江清秋摩挲着他的脸颊。
他心里疑云再起,江清秋对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殷切和蔼,根本不像是对徒弟的孩子。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对江素瑶视若己出,所以对他也爱屋及乌了。
江清秋很快收回了手,笑道:“我失态了……继续用膳罢。”
叶则将心底的思绪暂时放到一边,微笑着点了点头。
*****
水云宫位于东湖,湖心有七座呈北斗七星状分布的岛屿。其中,面积最大的玉衡岛便是水云宫主殿所在的位置。其余六个岛屿用途不一,但其建筑风格都及不上玉衡岛恢弘大气。
叶则扶着船栏,眺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思绪渐渐飘远,想到了陵阳城外无崖山上的湖泊。
《万魔策》弊病良多,据说进入第十八层后若是三年不得突破,就会走火入魔。如今三年已过,也不知池韶司有没有突破瓶颈?
亦或是……
叶则垂下眼眸,喉间无意识地溢出一声轻轻叹息,身后当即有人笑道:“少主这是近乡情怯了吗?怎么忽然开始唉声叹气了?”
他转过身道:“江姑娘……”
江岚不等叶则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这里可不止我一个江姑娘,你唤我阿岚就好啦。”
她的面容被薄纱半掩,但那一双秋水盈然的眼眸却已足够美丽惑人,无愧武林第一美人之名。
叶则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并非近乡情怯,不过是思及故人,一时触景伤情罢了。”
“故人?”江岚挑了挑眉,眼眸幽深若一泓潭水,“少主所谓的故人,不知阿岚认不认得?”
叶则垂眸看着她,神色依然平静,“江湖上没几个人不知道他。”
“哼!”江岚闻言冷笑一声,说道:“少主莫要被奸人蒙骗,忘了您与天魔教的深仇大恨才好。”
叶则淡淡答道:“自然不会忘记。”
说罢,就迈步离开了此处,独留江岚一人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半晌后,她低语道:“但愿你在知道池韶司走火入魔之后,也能如斯冷静……”
*****
南海佛门印溪僧人还俗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江湖,毕竟他曾在九岳剑宗论剑大会上一战成名,而三年前他的身世之谜水落石出后更是一时风头无两。
因此,叶则毫不意外会在茶楼说书人的口中,听到自己从佛门僧人摇身一变成了水云宫少主的事情。
让他有些啼笑皆非的是,周遭的听客们都是一副羡慕嫉妒恨的模样,一个个都在感慨着昔日的佛门僧人真是艳福不浅。
说书人兴致上来,右手折扇“唰——”地一收,往左手掌心轻轻一敲,扬声说道:“提到印溪僧人,就不得不说一下天魔教教主池韶司。”
叶则轻啜茶水的动作不由一顿,捏着茶杯的手指用力了几分。
这正是他离开水云宫到附近城镇茶楼呷茶听书的缘由,在水云宫内,他得到的一切消息都会被人过滤。
江清秋若是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他就绝对不可能从水云宫弟子们口中套出话来。
他知道她在瞒着一些于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事情,比如为什么道嵩僧人会突然将他逐出南海佛门,对外却说是他对江清秋的苦苦哀求动了恻隐之心才还俗。
“三年前除魔军攻上明尊峰,眼看着天魔教就要占尽上风之时,多亏印溪僧人挺身而出,除魔军才免去了覆灭的下场。”说书人简略地提了几句陈年旧事,这才引入正题,“说来这天魔教教主池韶司也是难得的天纵奇才,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将《万魔策》修炼到了第十八层。但是众所周知,《万魔策》弊病不少,其中有一条就是修炼之人若是在第十八层停滞三年,就会走火入魔、神智全失,变成杀戮成性的恶鬼阎罗!”
“照你这么说来,莫非池韶司已经走火入魔了?”
说书人一展折扇,颔首道:“正是如此。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毫无人性地屠杀了整个沙地门?”
叶则手中的茶杯瞬间皲裂,片片碎裂,血水混合着茶水流了下来,他却恍若未觉。
他倏然站起身来,脑袋却忽然一晕,双手撑着桌面站稳,口中喃喃道:“阿司……”
叶则定了定神,留下茶水钱后,便毫不犹豫地走出茶楼,朝着水云宫的方向疾行而去。
他要好好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