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梁城的南门隆隆洞开。
魏国公室的全副仪仗整肃拥出,引来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众的四野欢呼。
当一辆光彩闪烁的青铜王车在三千铁甲骑士之后辚辚驶出城门时,这种欢呼达到了山呼海啸般的高潮。
“魏候万岁!大魏国万岁!”
呼声漫山遍野,大梁城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动了。
魏武侯兴奋极了,在高高的青铜车盖下不断向四野的民众父老拱手行礼。
自即位以来,他从来没有想到民众会对他如此拥戴。
这种隆重盛大的夹道欢呼,数百年以来肯定没有一个国君享受过,他的父亲魏文侯更是想也不敢想。
究其根本,还是我魏击的功业宏大,四处征讨,让天下诸侯威伏,使魏国在我手中鼎盛起来了。
国富民强疆土扩大自不必说,单是这齐候朝拜,尊魏称王之事,百年以来谁能做到?
齐国是强盛的老牌诸侯国,也曾是天下的霸主,即或是春秋时的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也要打出天子的旗号。
如今齐候先来朝拜自己,再去朝拜天子,视天子为粪土,魏国完全是依靠实力安定天下的,齐桓公能比么?
再说,此次齐国服软后,魏国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赵国这个头生反骨的小弟,灭赵并韩,一统中原之地。
将六国逐一消灭,一统天下,那时,我魏击将成为一统四海的天子,魏国的民众又该如何对我景仰拥戴?
想到了魏国和自己的光明未来,魏武侯猛然觉得眼前的红色人海变成了匍匐跪拜的各国诸侯。
六国宫殿在人海中漂浮移动,洛阳的周天子也在人海中向他战栗跪拜;他的灿烂王车从他们身上碾过,驶向天底下那座最辉煌的宫殿。
“禀报君上,齐国君主已在行辕外迎候,臣公叔痤先行接驾。”
公叔痤?魏武侯揉揉眼睛。
他的王车已经停在苍茫苇草掩盖的逢泽大道中,王车前站着一个顶盔贯甲的中年男人,一件大红披风分外鲜亮,正是魏国丞相公叔痤。
魏武侯从梦幻中猛然醒来,脸上却还保留着醉心的笑意:“噢,公叔丞相啊,你说何事?田午在迎候本候?”
“启禀君上,齐国君臣尽在行辕外大帐外迎候君上。”公叔痤重复了一遍。
“哈哈哈,好!公叔丞相请上王车,与本候同行,一同接受齐候的朝拜!”
魏武侯完全醒过神来,在高高王车上向他的丞相伸出了尊贵的手。
公叔痤在地上深深一躬:“启禀君上,为臣当恪守礼制,伴驾而行。”
“也好。”魏武侯一挥手:“车驾起行,会见齐君。”
公叔痤跳上自己的轺车,紧随魏武侯的青铜王车之后,向行辕区浩浩而来。
……
当魏武侯那一片红云般的车驾仪仗缓缓推进到一箭之地时,鼓号齐鸣乐声大起,肃穆祥和,气势宏大极了。
“听见了么?奏的天子雅乐!”江寒高声向田布道。
田布淡漠一笑:“战国了,《大雅》谁都能奏。”
江寒摇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魏候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大魏国魏候驾到,齐国君臣参拜!”司礼高亢地宣诵。
齐国君臣在高车上一齐拱手高诵:“参见魏候……”
魏武侯一阵冲动,坦然受了一礼,然后连忙咳嗽一声,庄容拱手:“诸位,魏击有礼了。”
红衣司礼高声诵道:“魏候携两国君臣,入行辕!”
“齐候请。”魏武侯拱手谦让。
“魏候盟主请。”田午也同声拱手谦让。
宏大祥和的乐声中,魏武侯的车驾徐徐进入行辕,田午紧随其后,也徐徐进入了行辕。
这时,公叔痤的轻便轺车早已经离开行列,与司礼大臣来到逢泽岸边的祭坛下等候。
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坛,依岸边土丘搭建,虽然是临时急赶,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却也是非常的坚固雄伟。
祭坛下,魏国的两千铁甲骑士围成了巨大的环形骑阵,将祭坛围在中央。
按照春秋战国的传统,举凡重大的诸侯会盟,一定要举行祭天大礼,否则不能得到上天的庇护。
但逢泽是一片大水,实在难以觅到一方祭天的高地。
公叔痤反复揣摩,独出心裁,向魏武侯提出在逢泽岸边水天共祭。
他认为,逢泽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济淮江之精华,实乃魏国之德水,自当与天相通。
魏齐会盟祭逢泽,将使魏国逢泽变成和鲁国泰山一般的圣地,魏国威德也将大昭天下。
魏武侯极是受用,大为赞同。
两国君主的车驾隆隆开到祭坛下时,朝阳下的逢泽水面已是金波粼粼,壮美异常。
三丈余高的祭坛上五色旌旗猎猎招展,祭坛下烟波浩淼的逢泽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水天相连共一色,分外的壮阔。
黄钟大吕奏起庄重肃穆的祭天雅乐,魏武侯踩着红毡直上祭坛,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三十六级台阶竟然一口气登了上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他的神情肃穆,向正中央长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开竹简,高诵公叔痤为他写下的那篇长长的祭文。
祭坛下的田午仰头望着高高的祭坛,摇头冷笑了一声。
“祭祀大礼成!”司礼大臣亢声高诵,祭坛下的两国君臣们一齐回过神来。
公叔痤的轺车驶到,高声拱手道:“敢请各位回行辕歇息,午时会盟大典。”
“有劳魏相了。”田午拱了拱手。
田午回到了行辕并没有休憩,而是叫来了江寒与田布。
“江先生,上大夫,魏候似乎并无称王之意。”田午坐在案后,无奈的揉着笑僵的脸。
他没有想到,魏国君臣竟然把一次简简单单的朝拜搞得如此繁琐。
江寒微微一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只要在魏候心中埋下这颗种子,早晚会生根发芽的。”
“魏击性子狂傲,早年一直都在军中,覆灭中山国后,又在中山国执政多年,成为魏候后,更加目中无人。”
“他继位多年,先与秦国发生了阴晋大战,五万魏武卒,大破五十万秦军,秦国自此一蹶不振,成了山东六国眼中的蛮夷。”
“但魏击并未赏赐功臣,反而猜忌吴起功高盖主,逼得吴起出走楚国,可见魏击是一个心高气傲,且气量狭小的君主。”
“而魏国与赵国的恩怨,要从赵候赵章继位开始说起,为了彰显自己的实力,魏击趁着赵章刚刚继位,赵国的朝政不稳,收留了谋反出逃的赵国公子赵朝。”
“并且出兵帮赵朝攻打赵国国都邯郸,想要扶持一个听他号令的傀儡君主,但吴起的离开,让魏国的军心不稳,加上围攻邯郸的并非魏国的主力部队,魏军竟然在邯郸兵败。”
“这件事我知道。”田午笑了笑:“此事我父亲还曾经参与。”
因为当时田氏代齐还并未得到周天子的承认,所以当时的田氏家主屡屡向魏国示好,送去了无数珠宝。
加上赵国如果南下,对齐国也并没有什么好处,魏齐两国便以武力威胁,胁迫周天子将田和真正的封为了齐候。
然后魏齐两国便一同阻止了赵国南下,赵章自此也开始恨上了齐国。
魏击见在赵国搞事不成,又把目光放到了秦国,送秦国留在魏国的老公子嬴师隰入秦,想把他扶持成一个傀儡君主,奈何嬴师隰是一个有雄心的人。
只留下了一句魏击在位,秦国绝不主动攻魏的誓言。
江寒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自魏齐联军击退了赵军过后,赵国不断的对齐国发起进攻,夺了齐国的禀丘。”
田午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丢掉禀丘,是齐国人心中永远的痛,他父亲临死前的遗愿,就是能将禀丘收复。
“与齐国征战占到了便宜的赵章,自信心满满,开始不断的挑战魏国霸主的地位,把目光放到了卫国。”
“卫国是中原的核心区域,与各国都有交汇,从赵鞅时代开始,赵氏就一直想控制卫国,此时的卫国,已经成了魏国的从属国。”
“前几年与魏击撕破脸的赵章自然不会与魏国客气,倾举国之力向卫国发兵。”
“赵国在卫国的国都濮阳北面,修筑了刚平城,作为进攻卫国的基地,大举入侵,占领了东野地区的土地,并且包围了卫国的国都濮阳。”
“很快赵国就攻破了卫国国都的两座城门,卫国险些被灭国。”
“此事触动了魏国的核心利益,魏击亲率魏武卒迅速前往濮阳支援,在兔台大败赵军,解了濮阳之围。”
田布接着说道:“这一年太公离世,先君继位,在我等的建议下,齐国与魏国一同出兵帮助卫国。”
“卫国在魏齐两国的帮助下,很快发动了反击,攻破了刚平堡垒,攻入赵土,一直打到了中牟城下,离赵国都城邯郸近在咫尺。”
江寒点了点头:“没错,此时我与孟胜先生正在楚国,赵章向楚国求救,楚王派遣吴起为大将,北上出兵救援。”
“吴起并没有正面发起攻击,而是绕过黄河,直接进攻魏国本土,魏楚两军在州西展开了大战,吴起势如破竹,一路打到了大梁,危及魏国的国都安邑,楚国犹如一把尖刀,将魏国的国土割开。”
“赵国此时也发起了反击,摧毁了魏国的棘浦城,攻入黄城,而齐军见事不对,果断退出了战场。”
田布的老脸一红,齐军退出的事情背后,少不了他们的出谋划策,坐山观虎斗。
“四处交战的魏国,陷入了一片焦土之中,魏国第一强国的地位在战争中慢慢消磨,已经摇摇欲坠。”
“而且被魏国灭国的中山国,国君姬恒已经在暗中积蓄力量,趁着魏赵火拼,无暇顾及的时候,率领鲜于遗民一举复国。”
“中山国的复国,让赵国感觉如芒在背,魏赵的三年战争,让两国的国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此时楚国后院起火。”
“楚王薨,吴起回国吊丧,被楚国贵族杀死。”
“中山复国,楚王薨逝,魏赵三年战争,最终以各国疲弱告终。”
“但魏击并没有选择休养生息,为了彰显国力,依旧不断的攻伐。”
“可见魏击是好武之君,魏国与齐国经灵丘之战,结怨甚深,此番,齐候能够折身朝拜,不仅能满足魏候的虚荣心,还能化解魏齐两国的宿怨。”
“齐候可知,魏国对齐国是怨,对赵国是恨,怨言可解,恨意难消啊!”
“哈哈哈。”田午笑着点了点头:“江先生果真是快人快语,妙人妙语,天下大势,尽在先生胸中,田午佩服。”
“齐候过奖了。”江寒谦虚的拱了拱手。
……
正当午时,逢泽北山坡上的总帐在初夏的阳光下血红鲜亮。
三十六面牛皮大鼓隆隆雷鸣,六通过后,两国君臣的各色车辆依次到达总帐行辕之外。
总帐前横排四辆兵车,车上甲士各持一方红色大木牌,组成“魏齐会盟”四个大字,兵车左右各有一面大纛旗。
东侧是红色的魏旗,西侧是紫色的齐旗,两面大纛旗之外,二百余辆兵车组成环形车阵围绕着行辕总帐。
环形兵车的中央,由八辆兵车排成一个巨大的辕门。
辕门入口处,两排持戈甲士列成纵深甬道。道中红毡铺地,直达总帐深处。
总帐入口处有一方乐队肃然跪坐,守钟抱器,端严异常。
大钟轰鸣六响,正是午时首刻。
辕门入口处,红衣司礼大臣悠扬高宣:“大魏国魏候到——齐国齐候到——大魏国丞相到——”
钟鸣乐动,礼宾官引导着魏武侯步入辕门。
精神饱满的魏武侯身着一领大红披风,头戴一顶前后流苏遮面、镶嵌一颗光芒四射宝珠的天平冠,脸色凝重,目不斜视。
礼宾官连忙趋前引导魏武侯进入正北王座,其后是年轻英挺的田齐桓公田午,他身披紫色大披风,头戴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腰系长剑,大步穿过甲士甬道。
帐口礼宾官未及引导,他已径自走到南侧王位入座,将长剑摘下,横置案头。
两国的大臣,则是坐在了东西两侧。
座中的众人一齐向魏武侯拱手:“参见盟主魏候。”
魏武侯自信平淡地点头受礼,环视全场有顷,右手一伸:“本候宣布,大典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