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凉,蒙蒙亮的天幕下,临江县一大早便焕发了活力。
竹黎客栈位于城隍庙南侧,临江渡以北。
这里不似渡口那般喧闹,也没有此刻城隍庙街前的冷清,往来人流不息,倒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陆修远此刻就在竹黎客栈......斜对面的面摊前坐着。
他面前放着一碗清汤面,热气腾腾,葱香四溢,汤碗前竹筐里则有四五个被煎的焦黄酥脆的水煎包,看起来十分的诱人。
“无月,月......”
陆修远直到现在也没有琢磨出来,这宋熹到底要传达什么信息。
“出事了!何家出事了!”一人从街道远处奔来,脚下步伐凌乱,口中不住的喊道。
这倒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面摊旁,正在吃包子的壮汉,一把将其从街面上拉了过来。
“着个鸟的急,这一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那人本欲挣脱而去,但见眼前男子,精壮干练,臂膀肌肉将衣袖撑起,十分的壮硕。
又一双眼瞪着自己,只是面上惊恐,却也不敢后退。
“大爷,有所不知,是何氏镖局何家,上下一应趟子手一共死了七人。惨啊!六个人全身焦糊,面目全非,其中一个人更是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壮硕汉子眼角跳动,觉察不对,伸脚挪过一个凳子,而后又递了杯茶:“是城西的何家么?坐下来细说。”
那人不敢推脱,只是抿了口茶,没有坐下:“是,正是城西何家。”
“今早何府街面上放着六个草席,草席下覆盖着尸体,尸体四肢焦黑,散发的糊味......”
“听闻是何府昔日作孽太多,降下神罚,在其府前临了一条黑线,越过黑线者死,现在何家上下......”
壮硕汉子手上施力,那人疼得侧着身子直叫:“这等没须没尾,捕风捉影之事还是莫要乱讲的好!”
“是是是,大爷,小的明白了。”
壮汉松手,那人一溜烟的跑没影。
二人的谈话倒也没有刻意避讳旁人,陆修远虽离得远了些,但二人的话语却能听得清楚。
那壮汉虽不信,但却面露凝重,大口吃了几口包子,留了几文钱,神色匆匆,向西而去。
“老伯,这城西的何家......”陆修远向着一旁面摊主人李老头询问。
李老头将肩上搭着的白巾拿起,一面擦旁边的桌面,一面热情的回答:“唉!最近世道不平啊!小哥,你要是瞧个热闹,离得远些,何府就在......喏,跟着这些人,就能到何府。”
陆修远一扭头,便看见不少百姓向西边的街面上涌去。
他捧起汤碗喝了几口清汤,将半拉油条一并塞入口中,留了十几文钱匆匆离去。
临走又回头从竹筐中拿了两个水煎包。
随着人流而行,不一会儿便看到前方街头竖着一面三丈多高的旗杆。
旗杆上挂着一面青色大旗,旗面上龙飞凤舞绣着“何氏镖局”四个大字。
而旗杆下则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围着半街人。
陆修远费了好大力气挤进看热闹的人群,这才看清楚镖局前发生了什么事。
地上铺着六个草席,每个草席下都覆盖着一个尸体,而单单从尸体裸露出漆黑的四肢,以及散发的焦糊味,就可以想象这些人死的有多凄惨。
嚯!
离草席不远处还有一滩人形黑灰。
这应该就是那人提起的尸骨无存的那位,倒还真没有夸大其词。
何府前,一位约莫四、五十岁中年男子,脸上皱纹拧巴成一团,攥着拳头,脚下生风,在来回踱步。
而镖局门口石阶上坐着一位体态婀娜的妇人,正悄悄的低头往帕子上抹泪,眼睛已经红肿。
看穿着打扮,这二人应该就是何总镖头及其夫人。
而离二人不远处则或站或坐着一众趟子手及镖头,每个人都面带霜色,眼中隐隐透露着惊恐。
在他们不远处,路面上则有一条宽约两寸长的黑色长线,看起来甚为碍眼,两头更是向外延伸看不见边,似乎是将整个何氏镖局都给围了起来。
黑线内的何氏镖局一伙人望着黑线,拳头紧握,愤愤不平,却也不敢上前半步。
黑线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则在窃窃私语。
“听说这黑线是和安水路那水怪所为,昨天它夜里踏岸而行,在何府门前留下的黑线。听说它一天要吃了六个人才会饱哩!而且那水怪身披黑袍,两只眼睛像灯笼一般大小......”
“看见何府门前那两个石狮子了么?听说就是那水怪不小心间,打了一个喷嚏给染黑的......”
“不是的,我听说是人祸。这何氏镖局挡了人家的财路,何总镖头不愿破财免灾,这才遭此横祸,而且......”
“就是水怪所为,你看对街的王氏货铺就幸免遇难,听闻是那王胖子从高人那里请来的仙方,说那水怪害怕艾草,你看......”
一众人随着此人言论,扭头朝街对面的王氏货铺望去。
果然,其货铺两旁的左右石狮子口中各衔着一捆艾草,而王氏货铺则看起来安然无恙。
街面人群登时散开,不少人神色匆匆的离去。
陆修远顿觉宽敞不少,他来到那浑身漆黑的石狮子旁细细的观察。
狮子表面斑驳,其口中所衔石球也无故小了一圈,像是被腐蚀了一般,不再圆润,而且石狮附近隐隐散发出一股......铁锈味。
‘铁锈味?这不应该啊?这石狮子怎么......’
陆修远只觉得这空气隐隐弥漫的铁锈气有些奇怪,正欲再靠近些查勘时,忽觉身后有人靠近,扭过脸来。
只见一人,獐头鼠目,身材瘦弱,贼兮兮的悄悄靠过来,右手袖口摆动,同时不断朝自己挤眉弄眼。
“嘿!兄台,需要艾草么?我这里有货,绝对童叟无欺,货真价实,而且采购量大的话,我可以给你九折.......”
陆修远摇了摇头,向远方走去。
临走,还能听见身后“不要命了!”“真不识好歹!”之类的抱怨。
这小子真是个人才!
从这人身上散发出浓重的艾草味道可以判断,此人近期绝对与艾草有大量的接触,很可能和那王氏货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刚才没听错的话,在先前的议论中,第一次提出艾草之人的口音就是此人。
结合眼下发生的诡事,这种手段使出来对旁人自然是十试九灵,毕竟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
一捆艾草才值多少钱?
但陆修远却绝不会理睬,甚至还想友好的给他比个中指。
他一个人绕到镖局一侧,蹲在地上,细细的观察黑线,但也不敢距离过近。
整条黑线虽有两寸宽,细看却是由黑色粉末组成,隐隐有一股血腥气味,“莫非......”
他先前在石狮子处,便有所明晰,这会儿更是敢笃定。
‘这黑线就是由铁粉构成的。’
陆修远站起身来,绕着何府,沿着黑线走了大半圈,在何府偏东侧一处,终于是有了新的发现。
这里黑线竟延伸出些零星的铁粉,不细细查看,一时倒还真发现不了。
他大感诧异,一路跟随铁粉痕迹,来到一处浅溪旁。
‘果然有问题!’
浅溪内河水缓流,一路向西,而入水的铁粉却逆流而上,一路向东。
......
临江县县衙。
县衙公堂之上,十多个捧着杀威棒的衙役,各站两边,东倒西歪的斜倚着朱红色的柱子,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右下首的一张黑漆桌上,师爷左手轻抚脖颈上黑痣突起的蜷曲黑毛,右手则在纸张上奋笔疾书。
“张四、李二,你二人的事情本老爷已经知晓。”
黄姓师爷耷拉着的双眼斜瞟,不耐烦的看着青石板上跪着的俩个人,语气陡然森寒。
“你二人不顾相邻之宜,私下械斗,目无法纪,竟还敢跑来告官!”
“来呀!将张四、李二两人拉下去各打二十大板,至于二人争议不决的耕牛,充归县衙。”
“拖下去!”黄师爷起身走了几步,从正中央的桌子上面签筒内,抽出令签扔在地上。
阴沉的脸庞上浮现出笑意:“整日里就是拿这些琐事烦老爷我,既然如此,老爷我就大发慈悲,将耕牛没收,从根儿上直接解决纷争!”
张四、李二互相对望着对方那铜铃般的眼睛,甚至连对方仇人身份一时也忘记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直到被衙役拖着走的时候,张四才恍然醒悟,挣扎着大喊:“不要了!我的耕牛不要了!这状子我也不告了......”
李二则是从始至终一脸懵逼,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本想诬告张四,好拿些小恩小惠,却从未料想到事情能发展到如此地步。
二十大板!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李二后知后觉的大喊:“牛不是我的!是张四的,我们是有些误会......”
黄师爷却没再理会二人,径直向后院走去。
县衙后院。
县官老爷陈光华,此刻正坐在书房的正堂内,翘着二郎腿,手捻着晶莹剔透的葡萄往嘴里送。
其身旁正有个妙龄侍女捶背。
将口中葡萄咽下,他打量了一圈,开口说道:“这件事的缓急利害已经与你们说明白了,至于怎么做......哼哼......”
陈光华,背地里又被人叫做‘陈光滑’,说话从来只说一半,叫人捉摸不透。
他又岂止是光滑,简直比泥鳅还要滑溜。
下方的两侧则稀疏的站了几人,都是临江县有头有脸的豪绅贵族。
陆家家主陆成德就在下面站着,他心神不宁。
最近临江县发生事情,让他寝食难安,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贸易经商之人,遇到别的倒还好,最怕的就是环境的不安稳。
一旦没了安全感,那白花花的银票又和废纸有什么区别?
“陈老爷,我陆家愿意再拿出本月的三成利润,用来调查解决近来临江发生的异事。”
陆成德经商多年,深谙此中道理,他也明白这陈泥鳅此次召集大家来的目的,索性便率先开口。
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命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况且解决这颇为神鬼怪异的事情,说到底还是要靠衙门来的。
“我家出两千两。”
“刘家出一千五百两。”
有了陆成德开口,其他几人也不甘落后,纷纷出声。
陈光华放下茶杯,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意:“大家有这个心意很好,但临江县的案子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单纯钱能解决的了。”
他叹了口气,愁色重新挂在脸面。
“最近老爷我为了这件事也是四处奔波,寝食难安,出重金请的游侠儿和附近庙里的和尚、道士,非但没查出蛛丝马迹,反而接连失踪了几个。”
“至于说衙役,那是能派遣的都派遣出去了,但还远远不够。”
说到底就是缺钱又缺人。
于是在陈光华的晦涩引导之下,陆成德几人又捐钱又提供各家护院。
几番下来,一个个被宰的面色铁青,肉疼不已,都暗骂‘老泥鳅’不是个东西。
眼看着几人的承受能力快要到达极限的时候,陈光华才开口,故作大方的放过几人。
陈光华面露笑意的送走几人后,侧门打开,黄师爷走出来。
“东翁,难道真要像刚才跟几人所说的那样?最近这临安县可真是不太平啊!”
黄师爷在后面听陈光华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再观察他最近为了解决诡事的事情东西奔走,一反往日疲懒常态,不禁有些困惑。
“你疯了!这等事情显然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陈光华直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那东翁先前......”黄师爷不解。
“老黄啊!你也跟了我十多年了,怎么老爷我的精明你是一点也没学到?”
陈光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老爷我不做做样子,怎么才能向这些肥羊开口,再说了,这几天老爷我去的又是什么地方?”
黄师爷拧巴着眉头,苦苦思索,好大一会儿,终于有所明悟。
是了!东翁这几天三番四次都在临江县西北角徘徊,那可是离禹州府城最近的地方了。
黄师爷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东翁早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了!
“东翁真乃神人也!小人佩服的五体投地!”黄师爷衷心的佩服道。
“不过,最近这临江县的世道可是越来越乱了!”陈光华咂咂嘴,“你也早些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