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夫妇赶出去时,曹蕊正在跪在曹府门前叩首拜别。
围观百姓将曹府堵得水泄不通,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得曹侍读直接黑了脸色。
“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父亲。”曹蕊面覆轻纱,唯露出的那双眸子冰冷而决绝,她跪在地上,仰望曹侍读,眼中已经没有了女儿对父亲该有的爱敬。
“女儿不孝,为府中添了麻烦,是女儿的错。”
曹侍读眼中亦没有爱怜,此事自然是她的不对,若她乖乖听话忍下来,何至于惹出这般大的祸患。
但毕竟有人围看,曹侍读也不想太过苛责,便故作慈爱的道:“知错就好,快快起来随为父回府。”
他此言一出,围观百姓却不答应了。
“你这话说的不对,你女儿受了欺负,她有何过错?”
“就是!女儿被人欺负了,当爹的不去为女儿讨公道就算了,竟是还责怪起女儿来,还有没有点人性了?”
有一个大婶慧眼如炬,一语道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若是亲娘在,自然不会如此。”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听得曹夫人脸色涨红,后槽牙紧咬。
曹侍读何曾见过这般场面,他苦读多年,才有如今这五品侍读的位置。
他官职不高,是以也涉及不到什么党争,每日生活平稳,他也知足。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这逆女打破了。
曹蕊看得出曹侍读眼中的愠怒,她心中对这个父亲早已没有了期待。
当初她被苏灵蕊几人殴打折磨,毁了容颜,她与所有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第一件事便是想着去寻求父亲的庇护。
可她的父亲却只告诉她务必要忍,千万不能与任何人说及此事。
甚至当继母提及要将她嫁给地痞无赖时,父亲拒绝的理由也并非是因为关心怜惜她,而是因为不愿折损了面子。
自那之后,她心中对父亲仅剩的哪一点期冀也不复存在了。
其实苏灵蕊说的很对,苏灵蕊是御花园中的娇花,而她只是路边可有可无的杂草。
曹蕊目光更加坚决,哪怕饿死街头,她也不会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家中。
纵然她是没有根系的野草,也不愿被人蹂躏践踏。
“父亲,女儿跪谢您养育之恩,来世再偿还父亲的恩惠。
自此之后,您便将我从家谱中移名,权当没有生养过我这个逆女吧。
日后无论女儿如何潦倒,无论曹府如何辉煌,女儿都不会再踏足府上一步。”
曹蕊倏然抽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寒芒晃到了曹侍读的眼睛,惊得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
曹蕊直直的望着他,眼中的光与匕首一般锋利冰冷,她挽起衣袖,毫不迟疑的以匕首在手腕上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四周响起众人的惊呼声,曹侍读夫妇也被眼前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震惊不已。
在曹侍读眼中,曹蕊是乖巧的女儿,在曹夫人眼中,她则是人人可欺的小可怜。
可此时她的目光那样冷,血那样红,曹侍读只觉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
这一刻他终是信了,曹蕊不是在闹,而是当真想与他断绝父女亲情。
曹蕊跪伏在地,对着曹侍读郑重叩首,没有不舍,只剩坚决。
削肉还父,至此她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曹蕊踉跄起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开。
鲜血顺着她的手臂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鲜艳且刺目。
曹夫人眼珠一转,从惊怔中清醒过来,觉得这样甚好,既不承担太子的怪罪,又少了个碍眼的人,还省了一分嫁妆。
“曹蕊,你个不孝女,今日你若走了,来日不管你得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都莫要再回来!”既然要走,就让她走得彻底,日后再也不要踏足家门一步。
曹蕊没有回答,只脚步未顿片刻,直至消失在巷口也未曾回头。
曹侍读惊怒之下晕了过去,被曹夫人搀扶回府,众人却久未散去,仍旧围在曹府门前不停指点议论。
一辆马车被堵在了巷口,一只玉手挑着车帘,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叶清染抬眸,望向车旁身骑白马的程昱,“程公子想要吃面是假,让我看着一幕才是真吧。”
程昱笑了笑,温和的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澄净,“叶小姐聪慧。”
叶清染扫了一眼地上的斑斑血迹,开口问道:“程公子识得曹小姐?”
程昱摇摇头,坦然的望着叶清染,任由她用那双明镜一般的眸子望着他。
“我虽不识得她,但朝中出了如此大事自也有所耳闻。”
就连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程昱得知并不稀奇。
程昱眸色温和淡然,犹如万物复苏的暖春,“或许在外人看来,她已经讨回了公道,善恶已然昭彰。
可实则她只是这场棋局中的一子,无论胜负是谁,她这一子都注定要损的。”
即便今日她不与曹侍读脱离父女关系,只要太子怪罪下来,她势必会被家中抛弃。
叶清染何尝不知。
曹蕊之事并非最近方才发生的,她既讨回公道为何非要等到现在。
是有人让她等,让她等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
马车里的卫锦悠并不知道他们所说之事,只叹声感慨道:“真没想到苏灵蕊竟敢这般胡来,倒是可怜了这曹小姐,真不是她日后该如何谋生。”
她突然抓住了叶清染的手腕,眼中全是担忧,“阿染,我见她手腕上伤口好像很深,她会不会有危险啊?”
卫锦悠的眼睛很干净很通透,喜怒哀乐皆表露在这双眸中,从无半分掩饰。
叶清染颤了颤眼帘,鼻中不知为何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她撂下车帘,声音微凉,对车夫道:“走吧。”
曹蕊以帕子缠好手腕,准备找一家最近的医馆。
她用匕首划破手腕并非是想寻死,而是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与曹家彻底断了干系。
只她身体本就柔弱,此番又失了不少血,一时有些头晕眼花。
她晃了晃头,本想让自己清醒些,却没想到反是眩晕起来,脚步踉跄着向身侧跌去。
但她并未摔倒,而是跌进了一片馥郁柔软之中。
她抬起眼帘,想要努力的看清眼前的人,但只在朦胧间看到一张极其美丽的面容,便合上了眼睛,晕厥了过去。
叶清染将曹蕊安置在盛安堂,曹蕊未用过匕首,不会控制力度,手腕上的伤很深,但幸而未伤及主脉。
望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叶清染眼中波光微动,为她掖了被角,推门而出。
程昱负手立在门前,听见响动,转身回望,清俊的姿容在暖阳之下更显矜贵。
阳光模糊了他的面容,愈加衬得他气质轻尘独绝,这般的姿华蓦地让叶清染脑中闪过另一人的身影,眼帘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累了吧。”温润的声音犹如清酒,清冽温纯,虽不浓烈,却极易让人沉醉其中。
叶清染略有意外的挑了下眉,没想到程昱开口第一句竟是问她累不累,“程公子怎不问我曹小姐的情况。”
程昱笑笑,眸光融融,“有你在她定然无碍,何须多问。”
他的语气是没有半分怀疑的肯定,对叶清染似毫无条件的信任。
叶清染动了动眉心,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程公子可看见悠儿了?”
程昱弯唇笑答道:“卫小姐恐你诊病后会腹饿,便去买点心。”
当然,他是不会说,是他有意提及,暗中唆使,这才能有两人独处的时间。
宽敞的院内唯剩他们两人,叶清染抬头仰望日光,阳光有些盛,她眯了眯眼睛,移步走向院中的榕树树荫下,程昱则理所应当的跟随身后。
“叶小姐不喜欢日光吗?”
“以前喜欢,现在不大喜欢了。”太过温暖明亮的东西,总让她想避而远之。
叶清染抬起眸子,凝望着程昱,“程公子心善,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都能如此关怀。”
两人四目相对,程昱倏的笑了起来,温暖无害,“叶小姐莫不是在吃味?”
叶清染怔了下,随即柳眉紧紧一蹙,程昱笑起,眼中竟似有宠溺,“玩笑而已,叶小姐莫要怪罪。
其实,我与曹小姐倒也不算全然不识。”
曹蕊曾有过求死之心,恰被程昱撞见。
“我命手下救下了她,将她送回了曹府。或许人经历生死之后,心志便会随之坚定,我倒未曾想过,她竟有胆量去告御状。”
叶清染静静听着,轻轻笑了笑,半开玩笑的道:“既是如此,程公子如实说便是,为何还要诓我说不识呢?总不会怕我从程公子你索要诊金?”
程昱淡笑回道:“因为曹小姐并不知是谁救了她,我们两人也未曾见过,说是不识,也不为过。
此番也是我听到了街头巷尾的议论,方才想到此事。
既是知晓,便无袖手旁观之理,救人总没有救一半的道理。”
叶清染闻言扬起嘴角,轻轻颔首,“程公子是心善,不似曹小姐背后之人。”
叶清染声音温和轻快,眉间染笑,但程昱何尝看不住她的探查之意,赞同笑道:“江湖不比朝堂,无需顾虑太多,更无用那般阴诡卑鄙的手段。”
程昱神情散朗,目光清正,叶清染笑了笑,偏首避开了视线。
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清亮,是以每次她心生怀疑之后,便难免会存了丝愧疚。
程昱面色如常,只含笑望着她,心中却暗暗叹笑。
应付她,真是半点马虎不得。
“程公子。”叶清染收回方才的思绪,正色问道:“程公子打算如何安置曹小姐,她的伤不算严重,再休养几日便全然无碍了。”
程昱微微偏头,露出了一个茫然的神色,“叶小姐为何问我?”
“嗯?”叶清染挑眉,不解。
“救人的是叶小姐,询问在下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叶清染:“……”
所以他从一开始便决定将这个难题丢给她了是吗?
叶清染无奈,摇了摇头,谁说江湖人皆性情朗直的,这位算计起人来可是一点不含糊。
叶清染还要抓些药材,两人便移步堂内,坐在房顶上托腮望风景的南风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
主子长得一副谪仙模样,未曾想日后竟是个怕媳妇的,八字还没一撇呢,便亦步亦趋的跟上了。
啧啧啧……
男人若要潇洒,这情爱就万碰不得呀!
叶清染正在指挥小药童抓药,便听卫锦悠在身后轻快唤她。
她笑着转过身,却在望见身后之人时,笑意陡然僵住。
卫锦悠未有察觉,仍旧笑得明媚绚烂,“阿染,我在酒楼买点心时正遇见林小姐,正巧她想找药铺询问药方,我们便一同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