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鎏金博山香炉蒸腾出袅袅烟雾,将太后的玉容掩藏在一片朦胧里。
本就是芳华正茂的年纪,再加上宫里的女人,各个都懂得喝扁鹊三豆饮和桃红四物汤的道理,因此凑近了瞧,也愣是瞧不出一丝一点儿的细纹来。只不过一身月白色的海棠绣袍,端的是故作清减,却显得她整个人愈加纤细轻盈,像是随时随地要漂上天去,化作了云,叫人只有仰望抬头的份儿。
所以皇帝和太后站在一块儿,与其说是母子,倒不如说更像是姐弟。
只是辈分到底高出皇帝和皇后一层,她也不好整天穿的花枝招展的,只有装做弱柳扶风,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谁知道,皇后却是那个真正的病秧子。结果就只有劳烦她没事去叨扰皇帝,和他谈论关于子嗣的问题。
眼下太后单手撑在水仙琉璃几案上,另一只手拿着金剪子拨弄着烛花,声音幽幽道:“你来了可有一会儿了?”
“回太后的话,奴婢刚到。”芬箬耷拉着眼皮,也不敢直视皇太后。
太后‘嗯’了一声:“没听全也不打紧,哀家叫你来,就是想要你给哀家说说,这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芬箬为难道:“回太后的话,奴婢当真不知。主子们的心意岂是咱们做奴才的能轻易揣测的呢?!”
“哦?”太后凤眸一挑,微微一哂,“可哀家瞧你先前不是做的很好嚒?!”
芬箬心上一凛,赶忙跪地求饶道:“奴婢知罪,请主子责罚,奴婢也知道那些伎俩断是瞒不过太后的法眼,但奴婢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后,还望太后明鉴。”
“哦?都是为了哀家?”太后清淡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芬箬吞了吞口水,她固然是侍奉太后很多年了,打从太后进宫那天起就被先帝指到她跟前去做她的贴身婢女,直到她后来成了太后,也没变过,可芬箬扪心自问,太后的喜怒哀乐自己的确是能看的出一星半点儿,但太后的手段却未必会顺着她的心意走,往往出人意料,奇峰突出,因此当时情况紧急之下,她是委实替蕊乔捏了把汗,这才自作主张,豁出去替蕊乔出了这个头,眼下只怕太后是要与她秋后算账了。
芬箬当下真可谓是千头万绪,脸上却还要兀自镇静,井井有条的答道:“太后,奴婢是听到了一些传闻,不知道真假,但奴婢觉得,陛下断然是不希望处置那丫头的,不单单是为了皇后,恐怕还有别的由头。”
“嗯。”太后的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几案上敲着,不咸不淡的说,“你的眼力不错,皇帝先前与哀家说他是看上了皇后跟前的那个丫头了。”
“啊?”芬箬故意张大了嘴,吃惊道:“那….那,还好奴婢…”
“是啊,还好你拦住了哀家,否则哀家或许真的处置了那丫头也未定,到时候只怕皇帝要与哀家结上仇了呢!”
芬箬跪行到太后跟前道:“奴婢以为那却未必。奴婢觉得,任她什么女人在皇上的身边,其实皇上的心里,谁都越不过太后去,眼下的事可不就明摆着嚒?皇上是给太后送人情来了。”
太后觑了她一眼,旋即亲自俯下身来挽着芬箬的双臂将她扶起来,和气道:“哀家不过与你说笑,你还当真了?坐吧,有话好好和哀家说,别一惊一乍的。”
芬箬那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一些,沉吟了半晌道:“太后想必也晓得,皇后的性子是真压不住这整个后廷的,要说能干,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只怕还真不如蕊乔那丫头能干。皇帝此番明面上说是要太后与皇后共同协理六宫,真正的用意,只怕还是要把这后宫的权柄交还到太后的手里,这是陛下对太后您的孝心呐,还请太后千万要成全陛下。”
“嗯。”太后单手支颐道,“哀家也觉得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想当年呀,好多人都说哀家器重老三,没几个知道,哀家可是真心疼他的呀!”太后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委屈。
芬箬含笑道:“奴婢又要多嘴了,那些都是旁的人不懂太后您的心,泰王爷固然是才华横溢,可惜毁在一个‘情’字上头,当年傅家大小姐的死,叫小殿下可是痛彻心扉,本以为能闯过这一关去,谁知道还是反了,若不是出了这桩事,只怕现在的皇帝也轮不到我们五爷做——这些可都是外头那些人传的。但叫奴婢说,奴婢却觉得那是先帝爷英明,宠爱咱们娘娘,一气给娘娘过了两个儿子,不管最后是三王爷来当这个家,还是咱们五爷,最后还不是咱们娘娘来当这个太后嚒。这就是命,太后您是天命所归。”
太后望着芬箬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人嘴巴抹了蜜?”
芬箬道:“太后真冤枉奴婢了,太后可知奴婢适才为何要救那丫头?”
太后不解的望着她。
“也不单单是因着陛下的颜色,还有就是关于这天命一说,当年还是这丫头对奴婢讲的。”说着,芬箬回忆道,“那该是六年前了吧!那丫头刚从掖庭出来,太后怕是不知道浣衣的苦处,一天六个时辰手指头都浸泡在水里,根根都是又白又胖,逢着冬天生了疮皮肉里还发紫,流脓,那丫头也算是个矜贵的出身,不像奴才,打小就是这么操练过来,皮实的很。奴才就问她,心里可曾怨吗?怨这天家抄了你满门,累的你不能攀上枝头做凤凰,反倒落地成了泥。”
“的确是。”太后点头,“傅家辅佐我大覃已有三代,除了傅斯年的嫡女琴绘,余下的这个就属她了,照理说,倘若没有后头惹出来的事端,她傅蕊乔配一个王爷也不是不可能,再不济的当朝那么多才俊,她横竖有的挑!岂会沦落到去掖庭为后妃和太监们洗衣裳?唉,还真是前世造了冤孽。”
芬箬垂眸道:“可太后知道这丫头当时说什么?她说呀,这就是命,当皇帝是命,当皇后也是命,当太后更是命,这是一个人的福气,什么机关算尽都是假的,到头来都争不过老天爷,他们傅家会有这个下场也不是她一个人能控制的,更不能轻易怪在天家头上,那是时势造就的,所以她很认命,她这辈子大抵就是一个宫女的命。”
太后听了一怔,问道:“她真这样说?”
芬箬点头道是。
太后沉吟道:“那没想到,确实是个老实的孩子。”
“奴婢当时听了和太后是一个心思,且奴婢觉得她和太后有缘,他日说不定能成为太后您的贵人!这不!太后前脚才饶了她一条命,陛下后脚就给太后送了那么厚一份大礼。”芬箬口若悬河,只觉得这一辈子学来的好话都在今夜倒出来了。
谁知太后不以为然,闻言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道:“是吗?可哀家担心的是不知道皇帝是真心诚意的要哀家凤临后宫呢,还是要哀家拿蕊乔那丫头的命去换?!”
芬箬两只手不安的叠在一起,不敢再接话,有些话点到即止,即便是吹牛拍马,也得勒紧了缰绳,就怕一不小心牛皮吹破了,这马跑偏了,坠下山崖去,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太后又旧事重提:“压在哀家心头上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这皇帝若是对那丫头只是一般的上心倒也罢了,给她一点甜头以后好好伺候着皇帝就行,怕就怕她和她那个堂姐一样,是个红颜祸水!那哀家是断不会手下留情的。”
芬箬知道,这才是太后心里的那根刺!
说到傅家的嫡长女琴绘小姐,当年那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单单是美倒也罢了,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由于傅斯年身为太子太傅的关系,打小与诸位皇子熟络,琴绘从小混在皇子堆里,自然也是众星拱月。只是她唯独与泰王殿下最是亲昵,从小秤不离砣,砣不离秤,泰王殿下呢,又是个附庸风雅的主,还给自己起了个表字为‘墨白’,人称李墨白,不喜朝堂争斗,平日里只好与一些书生结交,与傅琴绘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然而本来大家都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却叫当时的太子爷给横插了一脚,率先跑到先帝跟前去哭了一场,非要把傅琴绘讨回来当个侧室。
若是正室倒也罢了,皇帝下旨,泰王无话可说,可太子硬是要与泰王过不去,为了扫泰王的面子,就要把傅琴绘给没名没份得强抢回去,泰王自是不肯,跪在交泰殿前三天三夜,先帝为了安抚贤臣,也正与太子交涉,就在那个时候,现在的皇帝,当时的睿王又横插一脚,也去交泰殿前跪着了,对先帝表了一样的说辞,要求娶傅家的长女琴绘。
这下可把先帝给惹怒了,直认为傅琴绘是有意周旋于诸位皇子之间的,故意坏了他们兄弟的情谊,认定她为罪魁祸首,红颜祸水,干脆就随了太子的意,赏。
泰王为此大病了一场,病后整日里将自己关在竹屋里不出来,直到先帝殡天,太子登基,傅琴绘由于不堪太子长期的折辱而投井自尽,泰王也终于忍无可忍,以储君失德为由反了,期间得了傅家大力的支持。
这也是后来傅家倒台的最根本原因,什么不好参与,参与到谋逆里头。
但是当时泰王为报仇雪恨,可以说是气势如虹,又有文臣武将里应外合,杀死太子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事成之后却觉了无生趣,想要遁入空门,也即是此时被康王看准了时机。
康王与太子同为先皇后所出,是先帝次子,由他登基也算名正言顺,眼见泰王无心战事,心生去意,立刻便出兵灭了泰王,一时势力坐大,只剩下行四的齐王李翼,行五的睿王李巽,和排行最末的吴王李珞。
齐王常年驻守边关,乃一员沙场猛将,联合了想替泰王报仇的睿王,和自己的亲弟弟吴王,共同讨伐‘反贼’康王。
康王不敌,败走南都,与齐王划江而治,本以为江山总有一日落入齐王手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然而权力面前,齐王的亲弟弟吴王第一个站出来倒戈,指出齐王之所以叫李翼,正是由于他背上生了一对肉翅膀,是天生的怪胎。
一时间,满朝哗然,倒向康王的人又多了起来。
但齐王擅用兵,睿王擅人心,很快,睿王就昭告天下,齐王之双翼非但不是怪相,反而是天相,是天上的神人下凡,双方势力再一次胶着,不分上下。
期间,齐王亲手杀了扯后腿的胞弟吴王,与睿王共谋大事。
最后,也许是天意,齐王背上的双翼突然生出病变,齐王不堪忍受病痛,自刎于京郊固山之巅。
接下去的睿王,虽然并非之前诸位朝臣看好的储君人选,但是与整天耽溺于美色,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康王相比,实在是好太多了,愣是活生生的被推举上了龙椅。
而康王为了抢回王位,强行渡江,结果由于不善水战,全军覆没,自己的一家老小也死在了江里。
外人眼中看起来,睿王殿下的这个皇位似乎的确是捡现成的便宜,但谁说不是命呢?
所以太后对傅蕊乔很上心,她问芬箬道:“你觉着这丫头和她姐姐比起来,哪个更好看一些?”
芬箬咬了咬唇,坦白道:“奴婢也一直觉得奇怪,几位皇子怎会为了琴绘小姐闹到如此不可开交的地步,其实照奴才的眼光看,倒还是蕊乔的样貌生的更精致些。但也可能是奴才和她相处的久了,看习惯了也说不定。”
太后却摇头道:“不可能只你一人眼光错了!哀家也以为那蕊乔要比她的堂姐琴绘标志许多,琴绘充其量只能算是清秀罢了!要说他们几个皇子没见过蕊乔,那哀家也不信。可怎么会全都一气哄作堆去要那个丫头?”
真想不通。
芬箬道:“奴婢以为泰王殿下当年与琴绘小姐应该是兴趣相投,与样貌大抵没有关系。”
太后的眉头紧蹙:“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吧,如今事情也过去了,她一个死掉的人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哀家怕的就是,皇帝当年也在交泰殿前求娶过琴绘,眼下瞧见了蕊乔,怕不会是爱屋及乌吧?”
芬箬一愣,旋即道:“奴婢愚钝,猜不出来。不过奴婢觉得一来傅家没什么可忌惮的,即便她傅蕊乔真是祸国殃民的灾星,也不过是一根独苗,捣腾不出什么事来,更何况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太后您随时随地可以将她——”
太后点点头。
芬箬又道:“二来奴婢觉得陛下似乎也不见得真的对她上心,怕还是觉得这样子好玩儿,陛下的性子,太后最清楚。”
太后闻言总算释怀了一些,道:“若果真如你所言,倒也没什么可怕,那丫头,我瞧着模样也老实,你明日便召太医院的人来替她把个脉,皇帝说是她肚子里头已经有了龙种,你就替哀家好生照看着吧。”
“是。”芬箬领旨,随后服侍了太后睡下,便悄悄的退了出去,在外头的滴水下站了一会儿,觉得今天知道的事信息量有点太大,得好好消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