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里的天,百花齐放。
牡丹,芍药,山茶,茱萸,红的如火如荼,在漫山遍野的绿草中恣意抬头,蕊乔的步撵行过,便闻到空气里一股淡淡的花香,还夹杂着草木独有的清洌,委实沁人心脾,之前一直紧绷的情绪也不由的平复了许多。
然而自御花园回头一望,便能瞧见整个合欢殿的全貌,宛如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一般,因着红花尚且美艳如斯,更何况金合欢,顾名思义,橘红色的花瓣在烈日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金色,流光溢彩。她怔怔的望着,心想,倘若自己是其他的嫔妃,从别处遥望合欢殿,心中该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惆怅?——本来放松的心也为此再度惴惴起来,总觉得如芒在背!
所幸过了御花园往长乐宫的方向不久便遇见了淑妃和贤妃,三人于是干脆等德妃到了一起走,皇后在行宫,德妃便摄六宫事,故而由她行在最前,蕊乔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了畅音阁,太后和钟昭仪,还有赵美人竟早已到了。
赵美人本以为自己会是最后一个,特意一身妃色的蔷薇襦裙打扮,衬得整个人格外娇艳,妆容也极尽美珏,神态飞扬,如野外还沾着露珠的花瑰。想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为的就是最后一个点到可以出尽风头,谁知她们四人却姗姗来迟,蕊乔又是一身海棠红的珍珠锦襦裙,虽则套的宽松,但是内衬雪晒,愈发显得她肌肤胜雪,腮凝柔荔,一段脖颈白嫩的似新藕一般,再者她行事向来不如赵美人嚣扬,跟在德妃后头向太后行礼,举止高雅,声若莺鹂,一个抬手扶鬓捋簪花的动作,恰好看见袖口处金丝线绣的梨花半开半阖,再织以发光的萤石,人行过处,身姿摇曳,步步生莲,一入了厅堂便教众人惊艳,直盯着她目不转睛,心道原来皇帝的恩宠可以让一个女人绽放的如此娇媚,迫使的众人下意识的连呼吸都要放轻了,唯恐惊扰了她。
想来太后今日对她的行头也很是满意,一个劲的冲她点头,笑道:“咱们蕊哥儿终于学会打扮了,从前瞧着怪素净的,如今这样穿,才是正好,你说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的都不去穿红戴绿,难道要等到哀家这个年纪,才与花争艳?”
德妃抿唇笑而不语,贤妃则道:“母亲说的极是,蕊哥儿如今不止她一个,肚里还驮着个宝呢,哪能不穿的喜庆一些?”
蕊乔的肚子只大前边儿,腰身还是那个腰身,一点儿不见宽肥,很惹得淑妃羡慕,一个劲道:“只有小伙子才是这个劲道。”
蕊乔赧然道:“哪能那么快知道男的女的,其实……男的女的都一样。”
“就是。”太后吩咐她们几个落座,以太后为首,德,淑,贤居左,钟昭仪,蕊乔和赵美人居右,赵美人不屑的撇了撇嘴,太后见状便道,“哀家也觉得男的女的都好,哀家一样都喜欢。”
蕊乔的身子前倾,颔首道:“谢太后。”
刚巧戏提调送来册子到张德全手里,芬箬便一把接过,呈予太后,太后点了新近最爱听得一出《锁麟囊》,德妃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干脆就不点了,贤妃又是个凡事都逢迎太后的,便点了一出《麻姑献寿》,这样一来,淑妃就犯了难,拿着戏册子横翻竖翻,犹豫个没完,那边厢,赵美人却道:“照我看,我就点个《贵妃醉酒》好了,须知这花无百日红,再好再红的花都有凋谢的一天,更何况是人!可见即便是再得宠的妃子,也有失宠落寞的日子啊!”
蕊乔似没听见,倒是那边本来正犹豫的淑妃,闻言道:“妹妹这话说的有些不周全,须知草木枯荣,花开花谢,向来都是随四季更迭,顺应天时,虽无常红的花,却有常青的树,更别提结了果子的,更是春风吹又生,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不过也得亏了妹妹的提醒,令本宫想起昔日看过的一出《珍珠烈火旗》,那双阳公主仗着自己身份尊贵,便以为狄青没了她不行,须知她再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个蛮夷,最后不也一样被狄青甩了嘛?!”说到此处,众人皆听出其中的话音,嗤嗤的暗笑起来,淑妃还装模作样道:“那本宫今日就点这出吧,有趣的很。”
赵美人气的脸都歪了,钟昭仪赶忙岔开话题道:“好戏码都让姐姐们点了,我就将就着,点一出《卖水》吧,市井了些,姐姐们别嫌弃。”
太后蔼声道:“哪里市井!你们看,还是雪芙文气吧,《卖水》里头有一段顶好的西皮流水‘表花’,哀家是最喜欢的。”
钟昭仪莞尔一笑。
轮到蕊乔,蕊乔径直道:“姐姐们勿要笑话我,我就喜欢看些喜庆的,就《游龙戏凤》吧。”
贤妃戏谑道:“是呢,咱们蕊哥儿打小起和陛下就是这个款儿的,欢喜冤家,是不是呀太后?”
太后眯眼笑道:“似乎是呢,哀家也有所耳闻,听从前服侍陛下的嬷嬷们说你连陛下也敢打?”
“哪里有的!”蕊乔忙解释道,“陛下冤枉我,姐姐们也跟着闹。太后不要听他们胡说。”
众人见蕊乔害臊,越是爱拿她开玩笑,欢喜声一浪盖过一浪,好不热闹。赵美人在一旁插不上话,便气呼呼的独个翻册子,结果翻到其中一页,突然灵光一现,把册子放在腿上,阴恻恻道:“各位姐姐们都点完了,可算是轮到臣妾了,臣妾要点《深闺惊梦》,以前在高绥的时候就听闻此剧是依样画葫芦,影射的朝中哪个朱门大户的士族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蕊乔倒是无妨,自打她进宫,什么冷言冷语都听惯了,只是这赵美人什么不好提,偏偏提这一出,连芬箬的背上都冒起一层冷汗!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借着此剧可以戳蕊乔的心窝子,哪里知道这当中的典故!
《深闺惊梦》确实是依样画葫芦,不过画的并不是傅家,而是太后的本家,前朝皇族上官氏的没落,赵美人见钟昭仪忧心忡忡的望着自己,一时愣住,有些慌神,连忙回头瞧芸舒,芸舒朝她比划了一个手势,赵美人忙跪下,颤声道:“太后恕罪,臣妾……臣妾粗鄙,妄言了。”
太后拨弄着手上的金护甲,貌似不生气,但是阴阳怪气道:“无妨,咱们沉月是个直性子,哀家岂有怪罪的道理?更何况,哀家也没看过这一出,不知道这戏码影射的究竟是谁,今日就当是给哀家掌掌眼,不过沉月你呢,少年人年轻气盛是正常的,只是哀家依稀还记得前些日子令你在殿中抄经,已有一段时日,而今看来似乎成效并不显著?”
赵美人急速的吞咽口水道:“臣妾果真是日日一早起身就为如贵人姐姐腹中的胎儿祈福了,正打算过几日趁着四月初八的好日子,请太后和姐姐过目呢。沉月句句属实,母后……”赵美人可怜兮兮的望着太后,眼中含泪,半垂着肩,模样十分可怜。
太后眺望远方,似陷入回忆一般道:“哦?四月初八?”
赵美人绞着帕子,面上惺惺作态,眼底却闪过一丝狠戾,道:“是呢,母后,四月初八是佛诞日,沉月真真是这样想的。”
太后望着她意味深长的笑道:“你有心了,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的,今儿个来都是来看戏的,去坐好吧。你的丫头呢,快来把你们主子扶好了。”
芸舒忙道了声‘是’,上前一把拉起赵美人,扶她入座。
跟着一些猴崽子们便开始上戏,轮轴转似的,一出接着一出。
宫里的女人们没事忙,净瞎琢磨,偶尔能看出戏便能坚持老半天都不走动,一直那么坐着,唯有换戏码的中间歇个一柱香。
蕊乔本来就不是太有兴致,纯粹是为了应个卯,好让太后晓得她的肚子是真的,而今太后点的那出《锁麟囊》委实喧嚣不过,蕊乔一时觉得脑门涨涨的,用手数次按压额头,都没耐住,头切切的疼起来。
钟昭仪见了,寒暄道:“妹妹一切可还好吗?从方才起见你似乎就有些不得劲。”
蕊乔拢了拢衣领道:“许是一直不怎么出来走动,一下子坐这么久怪不习惯的。”
钟昭仪道:“那本宫便扶你起来走走?”
蕊乔见太后听的兴致勃勃,正摇头晃脑的呢,一时有些犹豫,钟昭仪温声道:“不妨事的。”
蕊乔便谢过,同钟昭仪一起向太后身旁的芬箬说了一声,起身向后边的花圃走去,想要透透气,哪里知道还没走远,戏台上两个武生正纠缠的难分难解,关键时刻,鼓点拍得切,胡琴拉得烈,蕊乔便觉吵得不行,连脑仁都快要裂开了,一下子就眼前一黑,人往后倒。好在钟昭仪眼明手快,赶忙从背后托住了她,跟着大声喊起来:“来人呐,来人呐,这是怎么啦?”
“快扶着些,扶着些。”
钟昭仪被吓坏了,一时没有章法,话也说不利索。
两人身边的宫女将她们围做一团,两三个都从后头顶住蕊乔不让她倒下来。
太后身旁的芬箬回头一看也是心惊肉跳的,忙扶着太后匆匆赶过来,芬箬边走便对太后道:“已经叫人去请太医了。”
太后的脸色终于稍霁。
考虑到蕊乔目前的状况,几个人也不敢移动她,只有把她安置在畅音阁西北角的一处厢房里,虽说畅音阁如今多有优伶在走动,不过地方倒是收拾的很干净。
少顷,周太医来了,进去给蕊乔请脉之时,蕊乔其实已经醒过神来,但因着身上仍是觉得负担重,便没有起来,只紧紧盯着纱帘外的周太医。
她记得周太医是当时惠妃有孕时,太后安排在惠昭宫料理的,照理说是太后的人,该不会有差池。
周太医初切脉时神色已不大好,之后更是捋着胡须沉默良久,半晌起身同蕊乔道:“娘娘最近可有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蕊乔被问得莫名奇妙:“可否请周大人指点,究竟是哪些东西?”
周太医道:“比如说是孕妇不该吃的。”
蕊乔的脑袋虽然尚有些昏昏沉沉的,但还是肯定的说:“并无,本宫的吃食历来有专人伺候,本宫此前为惠妃安胎时也有所耳闻,深知什么东西该吃,什么东西不能碰。”
周太医纳闷道:“那就奇了怪了,请恕老朽无能,不能洞悉这其中关窍。只是娘娘……容老朽直言,娘娘您眼下非但有胎象不稳之兆,更兼胎位不正,长此下去,只怕,并非良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