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好轩其实就是合欢殿的小书斋。
晴通‘情’,子女成双意为好,晴好轩的意思当真再明白不过了。且是皇帝亲自题的匾额,字迹龙飞凤舞,平日蕊乔抄经作画均在此处。
这一日午后,蕊乔吐的厉害,之前全然没有要发作的迹象,皇帝便宣了太医过来,正是孙太医当值,诊了脉说并无大碍,只是主子脾胃失和,若是再用药更是伤胃,皇帝问可有什么妥善的法子,孙太医道‘针灸’,皇帝斟酌了许久,拿不定主意。要说孕吐,其实也很正常,可若放任她去,吐得多了总归也伤身体,且对孩子也不好,但若要调理,便不可用汤药,唯有改针灸了。
孙太医是针灸上的大拿,此次却是犯了难,直言道:“陛下,为保娘娘的胎,微臣之前已用了烧艾之术,若再施以针灸,只怕伤了娘娘的身体。”
皇帝道:“便委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
“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孙太医道,“古书上有一记载,或可一试,可惜的是微臣并未试过,更不敢拿如贵人娘娘来试,请皇上明鉴。”
皇帝点头,半晌道:“如若不然,便是拿朕试又何妨!”
“万万使不得!”孙大人跪地,“皇上龙体,岂可儿戏。”
皇帝懒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告诉朕,可还有什么折中的法子,亦或者谁愿意代替如贵人试针?”
木槿立刻自告奋勇,站出来道:“奴婢愿替娘娘试针,请陛下成全。”
“你?”皇帝抬眉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倒是一个生的眉清目秀的姑娘。
孙太医看向皇帝点了点头。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向木槿:“你果真愿意替你们娘娘试针?”
木槿跪下道:“回陛下的话,娘娘待奴婢如亲生姊妹,奴婢无以为报,不过是为娘娘试针而已,奴婢不怕。”
“好。”皇帝拍案道,“好一个‘忠心’的奴才。”还特别加重了‘忠心’二字。
木槿声若莺啼,清脆婉转:“那也是往日里娘娘御下宽和,积下的福报,奴婢不敢居功。”
皇帝收回目光,淡淡道:“那便在这里试吧。”
言毕,让孙兆临和木槿到一旁,孙兆临吩咐身后的小太监拿出随身携带的黄缎绣花迎手,对木槿道:“姑娘请。”
木槿颇不好意思的当着皇帝的面把袖子撸了上去,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孙兆临便按着古书上的方子一一下针。
皇帝到底有些不放心,让桂善把小厨房送来的莲子羹先放在一边,他坐在那里不远不近的瞧着,起初还好,因为好的大夫下针手法到位并不会觉得疼,但到了第三针的时候,孙兆临突然选了一根粗大的针,木槿心上不由一抖,孙兆临道:“姑娘,这一针下去是大穴,估计会有些疼,姑娘请忍着。”
木槿出了一额头的汗,却始终咬牙死忍。
她知道,今日过不了这一关,便不会有他日的收获,事已至此,唯有挺直了腰板,道:“孙大人放心,奴婢定能忍得过去。请孙大人继续。”
孙兆临便施施然又一针下去,奈何木槿真是疼的不行,不由低呼出声,孙大人颇为不好意思道:“姑娘,若实在疼……”他求助的看向皇帝。
皇帝道:“反正此方也未经证实,若实在疼,便弃了吧。”
木槿咬牙道:“不,为了娘娘,奴婢没关系的。”说完,回头冲皇帝莞尔一笑。
有时候女人不单是脆弱才惹人怜爱,明明很脆弱却还要故作坚强才叫男人心疼。
皇帝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面上流露出些许不忍。
孙兆临道:“既然如此,姑娘,这最后一针,尤为的厉害,请姑娘多担待一些,要是真的疼,不妨喊出来。也请陛下见谅。”
皇帝啜了口茶,挥手道:“无妨。”
孙兆临说完立刻趁木槿不留神一针进去,木槿疼的半边身子都斜了下来,眼看就要昏厥过去,倒地不起,皇帝忙喊道:“还不快替朕把人扶住了。”
然而跟着孙太医的小太监身上背着药盒,委实不方便,外头候着的桂善一时间又来不及进来,皇帝便一个箭步冲过去用身体挡住了木槿,木槿靠在了皇帝的腰腹上,鼻尖可以闻见若有似无的沉水,一颗心安定了下来,抬头冲皇帝虚弱的扯了扯嘴角。
孙兆临道:“臣事已毕,多谢姑娘援手。”说完,都不敢看他俩一眼。
宫里这种伎俩常见,太医们从先皇在时就见过这一招,到了这一朝,又有重蹈覆辙的,但不管怎么样,只要皇帝觉得新鲜即可。
皇帝对孙兆临道:“你退下吧。”当即便伸手扶住了木槿,从兜里掏出一块绢子温柔的替她抹了额头的汗,眉宇间满是怜惜道,“朕替你们娘娘谢谢你。”
木槿虚弱的一笑,“陛下言重了,奴婢无碍的。”
见皇帝把一摞摞的奏疏都堆在厅内的直足透雕楠木桌案上,海棠又被留下照顾蕊乔,木槿便强撑着身子站起来道:“陛下政务繁忙,就请陛下允了奴婢在一旁伺候笔墨吧。也当是给奴婢一个机会躲懒。”
皇帝笑着说:“好啊。”一边走到桌案后头坐定道,“你哪里人?念过书吗?”
木槿道:“西洲人士,不曾念过书。幼时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哪里还有银子送奴婢去上学,奴婢只是偶然几次路过市集,见有人代写书信,他们是怎样磨墨的,奴婢便好奇的看着,后来进了宫,是姑姑带着奴婢学的。”说完,往皇帝的兽形枫露墨砚台里加了一些水,缓缓地延展开来。
恰逢前方的战事吃紧,一道道奏疏如雪花片般朝京都加急投送。皇帝越瞧越心烦,不由的用手捏了捏眉心。
木槿见状,体贴道:“可要奴婢为陛下拿捏几下子?”
“好啊。”皇帝坦然道,“也不枉你跟了你们主子那么些年,总该学到些手艺,考你的时候到了。”
木槿开心的上前,站到了皇帝的身后,两指轻轻的按压着皇帝的太阳穴,指尖有意无意的拂过他的额头,微痒。
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跟前,深深地嗅了一记,仿佛香味透过鼻尖直抵心脏,赞叹道:“好香,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告诉朕,可是用了什么勾人夺魄的香粉?”
木槿赧然的略垂着头,露出光洁的额,双颊绯红道:“回陛下,不是什么矜贵的东西。”
“哦?”皇帝淡淡道:“可是你们娘娘常用的那种馥栀香吗?”
木槿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战战兢兢道:“奴……奴婢不知,兴许是常扶着娘娘散步,身上沾染了罢。惊扰了圣驾,奴婢罪该万死。”
“哪来的那么多罪该万死。”皇帝的眼神深不见底,完全看不出喜怒哀乐,只道,“其他的嫔妃都不喜欢你们娘娘用的这香,以为太过寻常,唯独你们娘娘离不了。夏日里就喜欢这馥栀香,到了秋冬就喜桂子加冰片,再混了梅花。”
木槿紧张的结巴道:“是…是吧……”
“可却又是奇了!”皇帝的笑突然变得有些刻薄起来,“你们娘娘用的馥栀香乃是朕亲手替她调制的,主要是怕栀子花的味道太重,因此刻意加了馥兰和清竹调和,知道这事人不多,哦不对,根本没有几个。”说着,皇帝‘呵’的一笑,“而今你身上的味道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栀,怕不是你们娘娘身上的那种。画虎不成反类犬,这个比喻你可曾听说过吗?”
木槿到底是年轻,禁不住吓,赶忙跪下磕头道:“奴婢死罪,不敢求皇上宽恕。”
“起来吧。”皇帝凉凉道,“反正你不是第一个,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既然你们娘娘不杀你,朕也不会拂了她的意。你便出去换一另个人过来替我研磨吧。”
“是。”木槿难堪的满脸通红,头也不敢抬起来,屏息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蕊乔才从堂后转了出来,扯着皇帝的袍角道:“你又何必这样折辱于她。”
皇帝捏了一把她的脸:“你就是假好心,坏蛋都是由朕来做。”
蕊乔‘嗤’的一笑,跟着担忧的问:“适才孙大人那样下针不要紧吧?可会把她弄得半身不遂什么的?”
皇帝不以为然道:“怎么,你不让朕杀她,还不许朕给她一点教训?她害的朕的孩子差点儿成了冤魂。”
“这话怎么说。”蕊乔嗫嚅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事原也不是她的主意,她不过是一个替人跑腿的奴仆,必然是哪里被人拿捏住了,身不由己,擒贼还是要先擒王。”
皇帝的眼底闪过一道冷光:“是,你说的不错。”
“再者说……”蕊乔幽幽一叹,“你以为她当真那么蠢,轻易在陛下跟前露了马脚?”
皇帝眉毛一抬:“哦?那照娘娘的意思,她竟然还是故意露的马脚,还等朕有理由杀了她,朕不明白,请娘娘赐教。”
蕊乔福了福身,俏皮道:“陛下言重了,赐教不敢当,臣妾只是觉得,这丫头若当真要勾引陛下,大可以从臣妾的脂粉盒里蘸取一些馥栀香,她是臣妾的近身侍婢,保管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何苦又弄来栀子粉那样的粗劣玩意好教陛下那么容易识破?”
皇帝不得不承认,蕊乔说的很有道理。
蕊乔望着木槿离开的庭院,叹息道:“于宫里的女子而言,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总好过受制于人,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臣妾不杀她,自然不是因为臣妾真的菩萨心肠,而是从一开始,她便无害我之心,当日储秀宫中,若不是她故意上前替我拨开那梅花糕上的红花丝,只怕这孩子早等不到今日就没了。”
皇帝道:“难道不也正是这样一个举动,暴露了她?”
蕊乔轻轻一叹:“本来也不确定究竟是红花还是五行草,臣妾只有试她一试了。一来是因为只有想要害我的人才知道那梅花糕上的会是红花,二来海大寿离奇受伤一事,叫臣妾疑心,虽则海公公每天天不亮就会提前送臣妾回去,但作为臣妾的贴身婢女,要发现此事并不难。不过臣妾当下并不肯定,直到钟昭仪的事才确定是她。”
“那一日听到我和殷大人谈话的只有她,短短一个下午,太医院便多出了一张钟昭仪开过五行草的方子,说穿了无非就是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嫁祸给钟昭仪,如此一来,臣妾愈加怀疑五行草而是红花。想必殷大人也是认为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所以才将那张药方原封不动的给了臣妾,好给臣妾提一个醒。而能在这期间做这件事,又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木槿一个。海棠见她和储秀宫的崔嬷嬷在御花园碰头,这是铁证如山。如此一来,陷害钟昭仪的,就只剩下储秀宫了。”
“至于她其他的异样,就实在太明显了。”蕊乔掩嘴笑道。
“怎么?”皇帝斜眼看她。
“臣妾说,她睡得地方,是陛下睡过的,彼时她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当时臣妾就想,必然是她后头那人还让她勾引陛下来着。”蕊乔说完,嘻的一笑。
“坏东西。”皇帝扑过去抓她,一把抱在了怀里道,“我若真中了招呢?你的这个丫头又不丑,你怎么就确定朕能坐怀不乱?”
“不能确定啊。”蕊乔摇头,“也顺便试一试嘛。”
“……”皇帝无语。
蕊乔指着自己的肚子理直气壮道:“臣妾管好自己的肚子,也请陛下管好你的——”她抬了抬下颚,示意他龙袍内的那处,“此乃国之命脉,也请陛下也管好自己的龙根。”
皇帝再一次无语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的那个呛口小辣椒又回来了。
能看见她回复以往笑颜明媚,灿烂如花的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