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储秀宫,蕊乔立时一改适才俏皮天真的模样,问木槿道:“席间可曾有见到芸歌?”
木槿蹙眉摇头道:“咱们从进去到出来都没见着她。”
海棠亦道:“奴婢借机出去过一次,园子里也没见着她的人影。说来也怪,咱们当差的,哪个不是紧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着,似她这般随处跑的还真是头一遭。”
蕊乔‘嗯’了一声,故意放慢了脚步,在储秀宫的竹林里拖沓着走,希望能像上次那样与芸歌不期而遇,可惜的是半点儿人影都没有。
回合欢殿必须要路过御花园,木槿建议蕊乔还是坐步撵走吧,而今虽说是个假肚子,好歹也要做的有几分真,若一路走回去,难免叫人起疑,蕊乔点头同意,但吩咐一定要路过小琅嬛和鱼乐榭。海棠不解其意,木槿倒是咂摸出一些味道来。
到了小琅嬛,蕊乔搭着木槿的手臂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像是在找人,没找到只有出来在鱼乐榭的复廊上干坐着,反正这个时候天气也好,突然,一侧头,遥遥的看见在走廊的尽头处有一道倩影,蕊乔终于笑了起来,与木槿对视一眼道:“总算不枉费我那么些时日的守株待兔。”说完,莲步轻移的踱到那人身后,柔柔的唤道:“芸歌。”
芸歌惊了一下,忙立起来行礼道:“奴婢见过如嫔娘娘。”
不知为什么,秋日里气候干爽,芸歌的额头竟沁出了一层薄汗。
蕊乔微微一笑道:“怎么,从前和我一起踢毽子没大没小的,如今连你也同我打起马虎眼来了是不是?这里又没有外人。”
芸歌四下里看了一眼,像是怕极了被人瞧见自己与蕊乔谈话似的,急着要脱身,道:“娘娘,奴婢身上还有差事,请娘娘见谅。”
蕊乔也不着恼,点头道:“是,不能耽误了功夫。只是……”她抬起手来,纤纤的玉指上长绳垂下,挂着一个玉佩,蕊乔的声音细滑的像一匹丝绸:“方才在石头缝里不小心拾到的,可是你不小心跌的吗,芸歌?”
芸歌呆呆的望着那块麒麟玉佩发愣,这正是她找了许久的东西,可是她一个宫女哪儿配有这么贵重的物件,若是认下来也许有麻烦,可这东西与她而言又有特殊的意义,她一时拿捏不定主意,彼此就那么僵持了一会儿,蕊乔道:“好罢,既不是你的,便交由内侍监去查。”
“不,娘娘。”芸歌急道,“是奴婢的,是奴婢的。奴婢一直在找这玉佩,求娘娘开恩。”
木槿斜着眼冷冷觑她道:“那为何娘娘问你,你却不说话?难不成储秀宫真是养人的好地方,活生生的把人养成了白眼狼,敢不把我们娘娘放在眼里了?”
芸歌叠声的道‘不敢’。
蕊乔与木槿,惯来是一个做白脸一个做红脸,此刻蕊乔拍了拍木槿的手臂道:“好了好了,别吓着她了,说来她也算是你的师姐呢。”跟着对芸歌道,“这丫头是个急性子,没有恶意的。喏,既是你的东西,就拿去吧。”说着,轻轻一摇,玉佩在她指缝间摇摆。
芸歌赶忙接过,感激道:“谢娘娘,谢娘娘。奴婢——”她蓦地顿住,咬住下唇。
木槿‘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蕊乔善解人意道:“不是还有活计吗?忙去吧!”
芸歌点点头,听话的转身要走,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领了姑姑旨意的丫头片子,蕊乔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间心中真是颇多感慨,只是芸歌才走到一半,却不知怎么的,竟回过身道:“娘娘,此处风大,还是回宫歇着吧。当心身子。”
蕊乔淡然一笑:“劳你记挂,去吧。”
芸歌敛衽行礼,默默地退开了,走之前看了一眼蕊乔的肚子,脸上闪过一丝愧色。
人走后,蕊乔也上了步撵,木槿在心中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回味了一番,还是不得要领。
她们是在蕊乔小产以后才来小琅嬛这里溜达的,目的就是要找到事发当日留下的线索,蕊乔说,赵美人的确是被人吓得,那么吓她的人究竟是谁?武功能高到神不知鬼不觉,甚至逃过禁卫军的法眼?!据芸舒所说,当时赵美人被困在披香殿,她也曾试图找到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可惜几次见到的都是一道红色的影子,速度快的她都没法追上去与之交手,练得不知是什么邪功。蕊乔听后以为除了有自身的原因之外,只怕还另外有人掩护,最好的办法就是中秋夜宴时躲在当日的人群之中。
木槿和海棠是合欢殿的大宫女,不方便出面大喇喇的搜索,便着柳絮和丹枫前往,叮嘱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后来果然在石头缝里发现了这块麒麟玉佩。
蕊乔当时把玩着这块玉佩良久的不出声,木槿以为证据确凿,肇事者一定是上官修,要像陛下告状,捉拿上官修治罪,蕊乔却道不可轻举妄动。一来是上官修中秋当日并不在场,二来是他一个文弱书生,不会舞刀弄剑,何来如此诡谲的轻功瞒天过海,三是就算上官修会功夫,男人的身形到底和女人不同,要扮成红衣女鬼把赵美人吓成那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赵美人又并非什么胆小鼠辈。
如此一说,木槿还真觉得错漏百出。
步撵在合欢殿门口停下,沿路进去,木槿小声道:“娘娘,您怎么就吃准来寻这东西的人会是芸歌呢?”
蕊乔瓮声瓮气道:“我也吃不准,全靠猜的,并不敢肯定,也不希望是她。”说着,叹了一叹,“可还记得那一日我们从储秀宫出来见到了什么?”
木槿仔细回想一下,是了,出来的时候,上官修正安慰哭的伤心的芸歌呢,芸歌为什么哭不知道,但蕊乔前脚送了麒麟玉佩给上官修,他很有可能后脚就转送给了他的情人哄她开心。
想通这些,木槿张了张口道:“竟是这样。”又道,“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的脑中电光火石,忽然道:“娘娘,中秋放灯当晚奴婢记得芸歌穿的是一身类似红色的轻纱,远远望去……”
“是。”蕊乔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我当时提到了她的名字,赵美人本来表现的还算正常,就是看了她一眼,才突然说起了胡话。”
木槿点头:“可不!娘娘,有没有这种可能,储秀宫当晚见赵氏留意到了芸歌,怕赵氏泄露了芸歌是女鬼的身份,所以在事后赵氏去了钦安殿才追着过去要杀人灭口,赵氏一路慌忙逃到小琅嬛,这才撞上了娘娘?!”
蕊乔默默无语,紧抿的嘴角却透露出她心中的波澜。
“也许。”她幽幽道,“多半就是你说的这样。”
她的心中有一团压抑不住的怒火,那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他们杀了她的一个孩子,不分因由,而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如此对待?她愈是愤怒,脸上愈是平静,口吻愈是冷冽:“上官家这艘大船一时之间也许还看不出破绽,但我将它凿出一个洞来,我就不信有朝一日它不会被海水慢慢的吞噬。”
木槿闻言担忧道:“可是娘娘,咱们要与太后为敌?”
蕊乔轻哼一声:“谁说我是与太后为敌了?太后是太后,她是上官家的人又怎样?既然嫁入了天家,享着皇太后的尊崇,就该守皇太后的本分。”
不得不说,这一番话,说话的气度和吞吐,就算说是皇后讲的人家也信,可惜不是。木槿看着蕊乔的眉眼,认真的觉得那是她认识的姑姑,又恍惚不再是她认识的姑姑。
三人穿过垂花拱门,很快到了内殿门口,木槿还没来得及替蕊乔松开了身上的掣肘,蕊乔就着急的问蹲守在角落里的小福禄:“怎么样?陛下的报件来了吗?”
“来了来了!”小福禄欢乐道,“海公公一拿到就藏在袖子里送到咱们宫里来了,还说陛下每天给太后一封奏报,还给娘娘一封,阖宫没有谁是这样的待遇,可见陛下是把娘娘时时刻刻挂在心尖上的,娘娘打个喷嚏,陛下都感应的到。”
蕊乔用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什么时候也跟海大寿学的那套油腔滑调?”一边伸手接过小福禄呈上的奏报,用牛皮纸包好的,因为是皇帝偷偷给她的,为了以区分,特地在围场逮了雉鸡拔了它们的尾羽黏在信纸上,好叫她晓得是他写的。
蕊乔迫不及待的拆开,木槿和海棠还有小福禄三人则在一旁嘻嘻哈哈的打闹,没有旁的人在一边,合欢殿里众人都惯了在蕊乔跟前没规矩,一个个的踮着脚尖偷看信件的内容。只见上面只写了一句:一切安好,勿念。
三人掰着手指头猜陛下说过去一个月,也是时候回銮了,哪知道再抬头一看,蕊乔竟是对着信纸哭了起来,说是泪如雨下亦不为过。
木槿和海棠顿时手忙脚乱,慌张的上前询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刚才走的累了?”
蕊乔不吭声,只用手紧紧绷着信纸,泪水大滴大滴的落在信纸上,那个‘安好’的‘好’字化了开来,蕊乔哭的更凶了。
木槿和海棠两人七手八脚的把蕊乔扶到榻边坐下:“娘娘您到底是怎么了?您说句话,您可是哪里不高兴?您若是不高兴,您掐奴婢一下,或者奴婢给您说个笑话?”
蕊乔摇头,只反身扑到床榻上嚎啕大哭起来。
木槿和海棠面面相觑,小福禄也挠着脑袋,回忆起前几日的书信内容都是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今日突然变了风格,让‘勿念’,三人瞎琢磨,是不是春贵人得宠,陛下乐不思蜀,所以娘娘醋了?
海棠劝道:“娘娘,陛下圣驾即将回銮,到时候任凭哪个狐媚子都近不了陛下的身。”
蕊乔闷闷地声音传来:“回不来了,就怕他回不来了。”
三人愈加肯定,娘娘这是醋了。
蕊乔哭了一阵,让海棠把信纸拿来再看一遍,只见上面几个字,寥寥数笔,虽然极尽能事的模仿了皇帝的笔迹,但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五哥还亲自揸着毛笔抱她在腿上教过她练字,她怎么能认不出来?
他为什么不亲自给她写信了?
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没法写了。
他受伤了。
——不知道重不重?要不要紧?
一整晚,蕊乔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