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常常往永寿宫的跑太监便不是海大寿而是小福禄了。
海公公年事已高,除了伺候陛下,其他一概事务均交接了出去。每天皇帝下了朝,忙完公事,海大寿便可以卸了职回房,然后懒在里面抽烟袋锅子,二郎腿翘起来,跟个大爷似的,旁边还放一个紫砂茶壶,口渴了就对着壶嘴吱溜一口,日子过的和太后也差不离,就是东西不及太后的高档。
太后的烟瘾是叫升平署那些个戏子给生生带出来的,那些戏子对太后说外头市面上稍微有钱的人家或者世家贵族都兴吃这‘阿芙蓉’,太后从前也听说过,不过先帝在时禁烟禁的厉害,太后从没在这上面打过主意,而轮到这一辈的皇帝,虽然也是一样的政策,但有钱人家的子弟面对花街柳巷或者暗门子为了招揽生意而偷偷提供的阿芙蓉膏,往往禁不住诱惑,太后亦是一样,听几个戏子说吃了‘阿芙蓉’颇有回春之效,就跃跃欲试,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又恰逢皇帝正在筹备秋狝的事宜,无暇太过顾及太后,终于导致太后发展到不吃芙蓉膏就哈欠连天,人懒洋洋的卧倒在那里不肯动弹的地步。
几个戏子一见她醉生梦死的时候便趁机讨赏,太后一言不发,他们的手脚便活络起来,爬到她身边,摸着她的手臂和颈子嗲着嗓子唤‘太后’,小福禄在一旁打扇,太后的生活固然轮不到他来品评,但是他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情不自禁的蹙起眉头来,跟着侧过头去。
榻上的太后貌似昏昏沉沉,但蓦然之间见到小福禄的神色,突然翻了个身冷哼道:“你们几个下三滥的货色,都给哀家滚出去!”
几个戏子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胆子大的那一个居然还敢调笑道:“太后真是惯会吓人的,难道是我们服侍的太后不舒服吗?太后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我们吗?今儿个怎么不高兴了?那我给太后来一段。”说着张口就要唱。
太后支起半边身子随手拿起一个杯子就朝那人的头上砸过去,道:“滚,给我滚!听到没有?!”一边叫来了芬箬。
几个戏子吓得跪成一团,在地上瑟瑟发抖,尤其是被打得那一个额头破了皮,留下一绺鲜血,他脸上悲戚,心里咬牙切齿呢,因为他还得指着这张脸吃饭,而今破了相,又没从太后处拿到多大的好处,自然是不甘心,微微的一抬头略带恨意的剜了小福禄一眼。
小福禄装作没看见。
几个人被侍卫拖走了以后,太后沉着脸对小福禄道:“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摆脸子给谁看!是陛下御前的人就了不起了嘛!”
小福禄撩了袍子跪下道:“奴才不敢。”
“你不敢?”太后的烟眉略抬,“你心里只怕是将哀家骂成了千古荡ac妇,别以为哀家不知道。”
小福禄一叩首,旋即抬起头直视太后道:“奴才是什么东西?能瞧不上太后吗?奴才只是替太后不值,心疼太后,不忍看。这些——太后您肯定不知道。”
太后的脸色微变,小福禄咬着唇似乎在犹豫,半晌才又道:“太后,奴才说句不中听的,那些人哄您吃了芙蓉膏,您快乐吗?”
太后的神色怔怔得,小福禄不等她反应继续又道:“或许是快乐的,可也是短暂的快乐,等烟头过了,太后就特别疲惫,每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烟抽,长此以往只怕对太后您的身子不利,非但没能精神起来,反而一日不如一日,要知道那短暂的快乐是您用自个儿健魄的身子换来的。”
太后没有责怪他,她定定的望着小福禄道:“你起来吧,你是个好孩子。”说着微微一叹,“难道你以为哀家就真不知道这帮畜生的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是哀家也没法子,若没有这芙蓉膏,哀家就连这短暂的快乐都没有了。深宫寂寞,你让哀家做什么好?”
太后的神色凄凉,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也只有在没有大烟抽的时候才会露出胆怯和懦弱来,等烟一抽上,又是那个声色俱厉的太后。
小福禄道:“奴才知道说这话大不敬,奴才不该说,可奴才心疼您,奴才觉得,太后您要是信得过奴才,就把这烟戒了吧,奴才往后伺候您抽其他的烟,一样叫您精神百倍,就是不至于要上瘾。”
“能行吗?”太后将信将疑的望着他。
小福禄点头:“行,太后您抽的也不久,若是再沉迷下去,总有一天叫陛下发现了,到时候伤了母子感情就万万划不来。最重要的是,此事若被人捅去了前朝,即使是陛下有心要回护太后,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太后颔首道:“你说的有理。”
皇帝忙着秋狝的事情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来永寿宫陪她说话闲聊,只是固定的抽几个日子来请安,太后也希望他不要来,省的被皇帝瞧见了不该瞧见的。
眼下她上上下下的重又打量小福禄,颇感欣慰道:“果然是在御前当过一阵子差的人,晓得体贴皇帝和哀家。”她拉住小福禄的手,孩子的手如今长开了,像个大人,股指分明,显得有一点倔强,幼稚的倔强,和她温润如玉般葇荑放在一起有种差异的美感。太后轻轻笑了起来,小福禄也回之一笑。
往后的日子,小福禄便被太后干脆调到永寿宫专门给她敬烟了,据说敬烟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一弄不好,就要烫着自己的手,为了这个,小福禄特地请教了宫里的一些老人儿跟着学其中的门槛,所幸的是海大寿也抽烟,偶尔传授他一点儿诀窍,也够用了。
烟丝是从内侍监拿来的,皇帝自然被知会过,小福禄每天便会在午后拿出一柄深藕荷色的缂丝云蝠纹双喜字火镰,荷包般的大小,一层装蒲绒,一层装火石,月牙形的钢片镶嵌一层钝刃,顶端还有一道金色的手柄,中间镂空,手指穿进去,再拿起来往火石上一划,指尖搓揉好的蒲绒接着火石便点燃了,再往烟口上一接,太后深吸一口,再轻轻吐出来,空气里袅袅的香气便四散开去,迷迷离离的,不似在人间。
效果尽管不如芙蓉膏,但是够太后撑过一个午时候了,刚开始太后还想一蹴而就,却被小福禄拦住了,说凡事都要循序渐进,否则容易适得其反,太后便歇个短短的中觉,待用晚膳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到累,夜里也是正常的作息,如此重复了一段时间,连中觉也省了,太后算是彻底戒了福寿膏,就是再也离不开小福禄了,谁人给她敬烟她都不满意。且大部分的时候还是清醒的,能问上小福禄几句关于皇帝的事,例如今年秋狝,他预备哪几个过去?小福禄道:“陛下前几日召见了愉嫔,想是错不了。”
其实皇帝召见愉嫔不过短短说了几句,就是问她:“你准备好了没有?这一次,朕可以送你出宫。”
愉嫔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给砸晕了,怔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陛下说的可是真的吗?”
皇帝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你跟着你父亲一直在漠北,此次路途遥远,别的妃嫔经不住,对你,朕却是放一百个心的。就是你此次离宫,可能会吃一些苦头,你……”
“臣妾不怕。”愉嫔天真的笑起来,是发自肺腑的快乐,“小时候臣妾学骑马还摔断过两根肋骨。”
皇帝闻言,面色非但不如她那样轻松,还愈加凝肃了,沉声道:“那倘若是……倘若是你以后再也不能习武了呢?要你付出这样的代价你也愿意接受?”
愉嫔道:“那么严重吗?”但她也不是傻子,明白只有自己身体是残缺了,才能以不配侍奉天子为由被遣出去,看似无情,实则有义,因为陛下若强留她在宫中才是真的无情,故此她感激道:“不论是什么样的事,臣妾都不怕。”
“也不后悔?”皇帝又问,毕竟在宫中生活,哪怕得不到他的爱,好歹衣食无忧。
愉嫔摇头:“不后悔。”说着,难过道,“就是也不知道表哥病的好些了没有?”
皇帝道:“朕替你遣人去看过,他一听说是你派的,心里很高兴,如果朕的安排不会错,在咱们回程的时候,他就会在行宫那里等你。朕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你会遭受怎样的事,这些朕都不能预知。朕只能安排这一个机会给你。”
如此已说的很明白了,皇帝是在透漏消息给她,宫中有人要对她下手,皇帝知道是谁,但不能说,也不知道那人要作什么,只是能利用这个机会让她金蝉脱壳罢了。
愉嫔心中计较了一番道:“不管怎么样,臣妾都感谢陛下的成全,臣妾会在宫外替陛下祈福,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言毕,跪下来正儿八经饿磕了三个响头,“臣妾此生不能侍奉陛下,是臣妾福薄。”
皇帝挥了挥手道:“你既心意已决便好。”
皇帝和愉嫔的这次谈话到此结束,固然没被人偷听了去,但是御前的人早已经在皇后回宫后换了好几拨,而且海大寿又经常不在,于是消息很快传的沸沸扬扬,皇帝还没有下旨,阖宫便知道陛下秋狝之前只召见了愉嫔,一时间好多娘子都往兰林殿跑,想求她将自己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