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抬手,想将剩下的一干人等也挥退了,却教太后个制住了:“屋里的都是自己人,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倒是哀家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儿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帝正色道。
太后看来颇似欣慰,她其实还想要抓住红笺这件事不放,因为她的态度越严格,越显得自己大公无私,反之,若是如皇后这般先行示弱,那便是承认自己是有意针对傅蕊乔,故而开口道:“哀家还有一事不明,按着皇帝适才所说,第二张字条既然是傅琴绘的,且连你当时也误会了,那么如此一来,当日宁妃在哀家这里的口供岂非作假?专为如妃扯谎!”说着,脸上呈现愠怒之色,“看来有一件事起码秦氏并没有说错,宁妃与如妃交好,的确互相串供勾结。”
“母后。”皇帝打断她,“宁妃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蕊乔压根没有写过第二张字条,这就算完了。至于宁妃,母后若是认为她有意袒护如妃,想要惩治她,朕没有什么意见,只怕到时候心疼的是别人,从而记恨上母后,却是儿子万分不愿意看到的。”
太后蹙眉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慢声道:“母后可还记得不久前儿子曾经答应过母后,关于儿子和宁妃的事,将来总有一日一定会向母后您做个交待?”
“不错。”太后沉声道,“哀家记得分明。”
“说来也怪儿子行事鲁莽,那日替宁妃取回纸鸢之事,其后竟被人泄露给了钟尚书,而宁妃当时已经许了人家,钟尚书为了能把女儿嫁给朕不惜退了那头的婚事,硬是把女儿送到朕的身边来,为着宁妃的声誉考虑,儿臣也只有勉为其难,说来也很是无奈。”
太后‘哦’了一声,颇不以为为然。
皇帝不温不火的继续说道:“只是母后可知晓,那宁妃本来定亲的对象是谁?”
太后狐疑的望着皇帝,皇帝缓缓道,“是京中的顾家。”
“顾家?”太后诧异之下,音量不由抬高,“京中的顾家?哪一个顾家?”
“还有哪一个顾家?!”皇帝唇角微勾,从容的敛了敛袖子,“京中最出名的那个九代单传的顾家,专为宫中制香的顾家。”
太后的手指情不自禁的颤抖,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皇帝装作没看见,接着道:“儿子为着此事,之后还特地去了打探了一番,得知原来母后进宫后的那一年,顾家的家主顾先生便与世长辞了,留下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
“死了?”太后顿时花容失色,惊叫起来,“怎么会死了呢?他死了?不是说他还好好地活着嘛,还娶了一房妾室!”
皇帝幽幽道:“顾先生是个痴情的,要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寡恩薄情的,母后。儿臣可是听说顾先生死的时候,手里还拽着原配夫人时常用的一把梳子,含恨而终的呢!”
太后的身子一歪,险些跌下宝座,亦顾不上人前失仪,泪盈于睫道:“他死了?先与我死了?说好要死也是我这样的人先死,他得好好地活着,把我们的孩子养大。”
皇帝微微一笑:“母后放心。顾先生的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因为与钟尚书的府邸比邻而居,自小与宁妃青梅竹马,本以为长大后可结连理,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儿子内心愧疚,便去寻了那位小顾公子。”
太后闻言,双眼登时放光,急切道:“他人呢?他还好吗?”
皇帝点头:“一切都好,就是不擅制香,似乎顾家到了他这一代手艺怕是要失传了。”说着,叹了一叹,“也难怪他,父亲去的早,谁来教他处理族中的一些大小事务。”
“那他人呢?”太后追问。
皇帝高深莫测的看了太后一眼:“母后不是早就见过他了吗?”
太后被皇帝一说,神思恍惚起来,旋即想起那张酷肖的脸,哑然道:“是……是他!居然是他!那个禁军统领,顾…顾逢恩。”太后一把捉住皇帝的手,“是顾逢恩对不对?你告诉哀家,是不是顾逢恩?!”
皇帝欣然颔首,“是,是顾逢恩,顾先生给他取名的意思想必母后再清楚不过了。”
至此时,太后终于再也忍不住,趴在扶臂上饮泣起来:“顾逢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应该要怪我的呀!他不怪我吗?贪慕虚荣,恋栈权势,我以为他会恨我一辈子的。”
“顾先生怎么想的儿臣就不得而知了。”皇帝面色如常。
世人大抵都听说过,现在的太后曾经在民间一段日子,但到底是个怎么回事,没人能说出个揪细来,毕竟是皇家秘闻,有那个八卦的心也得揣肚子里,但是宫里的老人和上官家几乎都晓得,上官明月一早就嫁过人的,且对象是京中的富贾,专为宫中制香的顾家,当时上官明月已经生产,结果产后不久却抛下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进宫为妃,且颇受先帝宠爱,直至数年后晋为静贵妃,协理六宫,待废太子事败后,更是由睿王尊为太后,贵极无双。
眼下太后总算明白过来了,有备而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皇帝,且皇帝的这一盘棋已筹备数年之久,她恳切道:“念在哀家当年一力将你保住,免你落于敏妃之手的份上,请皇帝高抬贵手,放逢恩一条生路。顾家就他一个男丁,皇帝若是执意——算哀家求你了。”太后像是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皇帝一声冷笑,太后所言的使他免于落入敏妃之手,不就是先帝为了他母妃处置了吴昭仪,然而吴昭仪是敏妃的胞妹,为着吴昭仪的事,敏妃数度向他的母妃出手,害的她母妃最终难产而死,难道说当时已经协理六宫的静贵妃会一无所知?说到底不过是坐山观虎斗,好把孩子据为己有罢了。和今天皇后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区别。
但抚育教养之恩犹在,皇帝还是搀扶住太后道:“母后您言重了,顾统领能有今日凭的全是他自己的本事,与朕毫无半点关系,至于他为何要进宫,朕大约也有一点猜测,无非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母后,二是宁妃。”
太后心中凄恻,知道皇帝若要追究宁妃和顾逢恩的事,那么顾逢恩只有死路一条,而她有这么一个把柄在皇帝手里,只怕自己终生都要受制于皇帝,但是为了儿子,她只有忍气吞声,道:“宁妃虽是对哀家说了谎,但彼时情形险恶,怕也是为救如妃所出的下策,哀家不予追究便是。”
皇帝笑了一笑道:“儿臣也知道母后向来宽和。”
然而太后突然话锋一转,“但是关于敦肃皇后,哀家不会做半分让步。既是废太子生母,且太子是先帝临终时亲自废黜,哀家绝不能允许她呆在宫里,念在她服侍先帝一场,由得她和太妃们呆在一起便是。”
皇帝沉着应对:“太子固然失德,敦肃皇后却是一生母仪天下,并无行差踏错之处,且儿子以为让她住到别处去欠妥,已经着人休憩慈宁宫,完工之日,便请敦肃太后移驾。”
“你说什么!”太后凤目圆睁,“你要哀家和那个贱人同处一宫,这是万万不能!”
“贱人?”皇帝轻声的重复道,“母后以为敦肃皇后是贱人?她到底做了何事让母后口口声声,反反复复的称之为‘贱人’?毋宁说她如今生活坎坷是为废太子所累,论起身家,敦肃皇后的母族与母后您的上官家亦不分伯仲,儿子不以为敦肃皇后有半分轻贱之处!更何况废太子早已伏法,当年之事便如烟吹散了吧,母后便不要一直咬着不放了,倒是论起‘轻贱’,儿臣听说您近来迷上了听戏,听戏好,可以为母后您排遣寂寞,迷上听戏不打紧,关键是决计不能学前朝那些个太后不安分,养起戏子来,那可就不好了,母后您说是不是?”
太后闻言,心头一窒,望向皇帝的眼神明显有些瑟缩:“皇帝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皇帝淡淡道,“就是想让母后知道,常常往来于升平署和永寿宫的那几个戏子都叫儿子给杀了,希望母后您不要介意。”
太后看了一眼一旁垂首的小福禄,蓦然神色大骇,指着他道:“你——是你!”
皇帝拉了小福禄到身边来道:“禄子跟他师父学的好,伺候人的功夫一等一,母后不是最清楚吗,所以说究竟谁轻贱来着?”
太后气的急声咳嗽起来,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小福禄就是皇帝故意安插到她身边来的,但是她的其他动向呢?她下意识的看向芬箬,旋即朝着芬箬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声嘶力竭道:“你出卖我!”
芬箬跪地道:“主子息怒。”
“息怒?”太后目眦欲裂,“你让哀家息怒?好啊,哀家养的一条好狗,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关键的时候,背叛我的竟然是你。”
芬箬无言以对。
皇帝深深一叹:“事到如今,母后居然还不明白,此事压根不关芬箬姑姑的事!”
“难道那一日蕊乔在此处没有告诫过母后和皇后?作为一国的皇太后究竟要怎样当太后,作为一国的皇后又要如何当皇后?!尔等静下心来不曾有过三思?”皇帝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母后您但凡对父皇有过一丝的真情,而不全是利用,父皇也不会让您七个月大的孩子就这么白白的没了,说来也真是可惜!”
太后生平有两件事最痛,一是被迫离开顾家,抛夫弃子,二是没能保住和先帝的孩子,她一直以为是敦肃皇后下的手,原来竟不是?
太后整个人都懵了,喃喃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帝冷冷的望着她,一言不发。
良久后,太后仰天大笑起来,形若癫狂:“我恨了她一辈子,谁道居然恨错了人?弄掉我孩子的人不是她?那她为何不解释?明明不是她,为何要默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皇帝道:“因为敦肃皇后才是真的爱皇考,为了皇考,她甘愿住进冷宫,承受您这些年来的明枪暗箭,而母后您呢,已贵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您到底要上官家怎样您才满意?您以为当年就您是被迫的进了宫,父皇就不是被上官家挟制不得不拆散你和顾先生?一切的一切就是因为上官家想要一个皇室和上官家的血脉,但是只要你上官家一天死心不息,我李家就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这样的祸水从一开始就该要收拾掉!而皇考对母后也算是恩深义重,始终不忍下手,一直让您把孩子留到七个月,算是仁至义尽了,期间您但凡对皇考有过一丝真心,而不是时时刻刻在为上官家筹谋,殚精竭虑,相信此时此刻,朕便能多一个皇弟了,母后,您明白了吗?”
太后周身脱力,脑中思绪已是一片混乱,只听见皇帝的声音:“所以敦肃皇后才是真的贵极九重,理应尊为太后,入主慈宁宫,至于母后——”
太后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己的处境已是四面楚歌,不能再为所欲为,无法保护顾逢恩,只有求着皇帝,放软口吻道:“哀家造的孽由哀家来还,顾统领是顾家九代单传,还请皇帝看在哀家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
皇帝道:“关于顾统领的将来,儿子要如何做,其实全看母后您怎么做。”
太后凄惨一笑:“哀家自请去畅春园。百年之后,请敦肃皇太后与先皇共葬皇陵。”
“好。”皇帝言简意赅,“儿臣恭请母后保重。”
言毕,带着小福禄等一干内侍施施然的回了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