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晟父女来到萧吉宅第,萧吉拄杖迎接。
萧吉精通阴阳术,先帝甚重其言。昔为献后卜陵,皇帝时在东宫,阴令助之,许以富贵。及嗣位,皇帝授以太府少卿,加位开府,然与宇文述等人相较,官升一级且放任外州的待遇略显寒酸。
趁着萧吉暂未赴任,长孙晟特意携女拜访。只见他面容略显憔悴,精神却尚好,看过观音婢面相,见其频顾书橱,因笑:“某藏书颇丰,小娘子若不嫌弃,可去阅之。”
观音婢欣喜谢过,遂去翻阅书册。
萧吉目光赞赏,须臾对长孙晟道:“公还记‘四劫’否?”
“公之所言某谨记在心,不敢有忘。”长孙晟忙道,此亦今来之故。
“公宅安宁否?”未料萧吉并未直言,而是询问另一事。
长孙晟叹息:“三年前行布战死......”
“公之宅第是否门柱斜欹?是否两门进出?”
长孙晟难住,道:“不知也。”
“门柱不端正,斜欹多招病;家退祸频生,人亡空怨命。”萧吉念念有词,“一家若作两门出,鱌寡必多屈,不论家中正主人,大小自相凌。”
“公可否言明?”
“某曾言公女将有四劫,两年后二劫至。”
长孙晟慌神:“如何渡劫?”
萧吉犹豫,言语闪烁:“此亦公之劫难……”
“五娘将有性命之忧?”
“非也!”萧吉连道,“小娘子将有四劫,意即二劫可渡,只须遇见奇人。”
长孙晟松气,追问:“奇人安在?”
萧吉见他眉头紧锁,慰道:“凡事皆命中注定也,公谨记便可。”见观音婢捧卷而入,转而说道,“此新作《五行记》也,暂未完稿。”
观音婢坐至下首:“此书旁征博引、文章醇古,必为五行上乘之作也。”
萧吉见她尚显青稚却举止落落,笑问:“小娘子亦涉五行乎?”
“略知之。”观音婢谦逊一笑,“《洪范》云五行乃水火木金土;《左传》曰‘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郑玄则曰‘行者,顺天行气也’,不顺‘五行’而行,则为天命所弃绝。儿近读《五行传》,尚一知半解,今观公之《五行记》,获益非常!”
“小小年纪涉域广泛,非常人也!”萧吉早看出她面相不凡。
长孙晟捋须而笑,面有得色:“此女幼而好书,某心慰也。”
“读书可明智,见多则识广,古有班昭蔡琰者,女子才学不输男子。”
观音婢闻言悦之,连生敬佩,谦笑道:“班昭续《汉书》、谏邓后,蔡文姬善诗赋、长音乐,皆女中文豪也。然儿最崇者,乃东晋谢令姜。”
“谢道韫以咏絮闻名,亦才女也。”
“书云‘王夫人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昔会稽城破,夫人率女眷杀敌,舍命护孙,其行事之勇决,世间女子有几人者。”见太府少卿认同,观音婢言语激动,侃侃而谈,“夫人才华横溢、风致高远,儿恨未生当时,未睹林下之风。又夫人旁征博引、论辩有力,故我读书明理,诸如五行者。”
萧吉笃定笑道:“何须追远焉,小娘子必将林下风流也。”
观音婢谦笑:“吾之志也。”
谈笑片刻,长孙晟携女告辞,萧吉坚持送之出门。许因双目昏浊,父女二人的身影模糊在一片火光中。须臾,浴火中的老凤轰然涅盘,幻出一只雏凤飞向梧桐。
只见那深邃的天眼锐利含威,扇动着卷翘凤尾,鸣出的清音如山间远水玲珑。恰于此时,空中传来另一旷远洪亮的凤鸣。雏凤凝神静听,凤目倏忽柔和,发出悦耳深情的鸣叫。果然,另一雏凤飞冲而下,双凤相遇,贴颈和鸣。
突然,风起云涌天地昏暗,一道晴光乍现,只听九天之中,凤羽翙翙。两只丹凤双双于飞,接连幻出七只雏凤,环绕其旁。九只凤凰朝紫宸星飞去,和音响彻乾坤……
长孙晟回府后令人检查,却无门柱斜欹,遂封后门,不令进出。
“阿娘!阿娘!”
一阵啼哭将窦氏从游思中惊回,循声看去,几个童仆公然扭打成团。阿梅上前喝道:“主母当前,焉得放肆!”
众奴扑通跪地,连声告饶。阿梅见是厨婢,厉声训道:“府宅之内,严禁滋事,否则卖之。尔等竟敢违令!”
众仆叩首请罪:“奴等不敢!然丑奴儿入窃二郎的麪菓子,不听劝阻。”
阿梅闻言望去,一男童抓起地上裹了泥土的点心狼吞虎咽,对众人的指控充耳不闻。
阿梅见之触目,一时无以定夺,目光谘向主母。
窦氏尤恶偷盗之行,若在平素必以严惩。然不知因何,见那男童满身狼藉,不觉举步上前。
男童再捡其一,欲食之,忽见眼前多出一双华履。抬首望去,一华贵妇人正凝着自己,其丰容艳质,令人见之难忘。男童目瞪口呆,以致刚到嘴边的麪菓掉落,忘记捡起。
四目相对,心底的坚硬倏然柔软。窦氏缓身蹲下,温声询问:“尔唤何名?今年几岁?”
清艳的面容近在咫尺,男童自惭形秽,一时无措。疱丁见状,连道:“回娘子,此奴不知名姓,人唤‘丑奴儿’。”
“胡说!”男童尤恶此名,呲牙相向,丑陋的面容愈显狰狞,犹似一只发怒的恶犬。望向主母时,忽又温顺如狸猫,怯声解释,“奴小名‘三胡’。”
窦氏顿觉有趣:“三胡?”
“奴排行第三,故阿娘取名‘三胡’。”
“尔母谁也?”
三胡答道:“我娘名唤‘陈善意’。”
窦氏笑颜凝住,阿梅见状,挥退众人。众奴逃过罪罚,连忙带走三胡。
“娘子……”
阿梅知主母心病,欲劝慰,忽听她问:“寺里可曾去过?”
阿梅知其所指,如实答道:“娘子放心,奴每年皆去。”
窦氏颔了颔首,目光忽又疏淡,道:“回屋罢。”
每年今月,主母夜里多梦,情绪不定,也只二郎跟前方见开怀。阿梅遂扶之回院,不敢多语。
“替阿耶娘问好将军夫妇,务必早去早回。”
这日,窦氏拥着世民出门,再次嘱道。
“阿娘已嘱数遍矣……”
知其去心急,窦氏努嘴笑道:“不耐娘乎?”
世民急忙解释:“怎会如此?儿意谓不曾忘也。”
窦氏抚上其颊,笑意盈盈:“阿娘与尔顽笑,勿急也。”复又环之于怀,方是放行。世民拜之,上马离去。
“二郎此去,三日而归,娘子勿伤也。”阿梅慰道。
“二郎首次离家,竟莫名不适……”窦氏心中空落,怅然而归。回院途中,感觉身后有异,回眸看去,一道身影嗖地逃窜,嘴角不觉上扬。
三月三为上巳节。据《后汉书?礼仪志》载,三月上巳,官民喜于水上洗濯;至魏晋,文人雅士则曲水流觞,因而有了王羲之在兰亭会上书写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是故上巳这日,贵族雅士大会宾客,宴于洛水。而在柳堤水边,出游弄水的少男少女偶会上演一场美丽的邂逅。
去月与长孙晟街头话别,父母得知后,特令登门拜访。故世民提前一日至洛,以免风尘仆仆,显得失礼。
初三一早,世民主仆来到长孙府。世民向立于门屏处监门的阍者递上拜帖,便随之绕过三层挑檐雕花门楼,经过横长的前院,至中馆俟候。
休憩片刻,管事阿羽前来相迎:“小郎君好在。阿郎候于正堂,请。”
世民拱手谢过:“有劳院公。”
阿羽侧身作请,世民随他进入中门,又穿过亭台园池错落的庭院,终于来到方阔的主院。只见廊屋中央,富丽的正堂巍然而立,清晰分明的单檐歇山顶两侧,简洁秀拔的鸱吻眺望苍穹,走近能见屋檐瓦当雕刻的莲花纹。踩着砌有花砖的台阶入内,阳光从隔扇的直棂间探入,照得壁面图案和藻井彩绘饱满挺秀。北首的案上,陈列着各色御赐之器,宣告着主人的显赫。
长孙晟坐于榻上,世民入来大悦,连招入席。世民上前行礼,方至无忌对座。众人一阵寒暄,问家人安等不在话下。
听闻世民独宿洛阳新宅,长孙晟极力留宿,加之相谈甚欢,遂去西阁闲话。
西阁临水,毗邻后院,掩映在桃红柳绿中,别有一番清幽。众人入阁,婢女将赤色帘幙卷起,芳洲之景即入轩窗,眼前豁然开朗。
长孙晟见世民注意到横于案几的曲项梨形胡琵琶,因笑:“此乃宫廷乐官曹妙达所赠。”
“竟是曹公之物?”
长孙晟微微摇首:“不尽然也。本为齐清河王——无忌曾外祖赠予曹公,后曹公还赠我丈人。”转而问道,“尔识曹公乎?”
“我耶识之。听闻曹公曾任北齐乐官,其音妙绝。齐后主好胡音,曾召曹公奏于宴,一曲方罢,后主悦而封侯,传为佳话。”
无忌颔首:“入隋后曹公仍为宫廷乐官,念及曾外祖,深悼之,遂以琵琶回赠外祖父。阿娘善弹琵琶,外祖予之。”
“唐公善奏琵琶,世民亦善乎?”长孙晟询问。
世民谦逊一笑:“略知一二,却是浅韵噪声。”
“阿耶勿信。”无忌斜乜之,笑道,“世民尝奏琵琶,在座无不称好,令奏一曲可知也。”
见长孙晟当即命取琵琶,世民遂不推辞:“盛情难却,世民斗胆献丑,惟乞勿扰将军圣听。”
横抱琵琶在怀,拨弦调音后,世民略思考,因道:“将军威震突厥,世民诚慕焉!今献《胡笳十八拍》,不忘旧耻……”见长孙晟目光期待,遂执拨片弹之,婉转清调嘈嘈流出。
无忌得意望向父亲,见他闲倚于榻,一手随之击拍,一副享受之态。嘴角笑意弥深。
这厢,观音婢正于窗前小榻执卷,忽听远处琵琶细细,煞是动听,以为阿耶坐听阿娘弹曲。细听之下,音韵却有别往日,好奇之余,循声而往。
及至阁前柳下,垂耳细听,原是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系蔡文姬所作。蔡氏昔为匈奴所掳,被迫与匈奴左贤王结合生子,流落塞外长达十二载,后被曹操赎回。重返故土后,蔡氏感念思乡之苦及骨肉分离之痛,遂作此曲。其调哀怨凄楚,演绎了文姬的悲苦遭际,为后世铭记。
而此时,《胡笳十八拍》以琵琶奏来,却一反如泣如诉之调,变得清亮激越起来。细听其声,时而沉重如苍茫沙漠,时而急切如声泪控诉,时而铿锵如刀剑击碰,时而跳动如铮铮铁蹄。好个场面多变,气势磅礴!
观音婢如痴如醉,暗怪此调出自谁手。探首而望,只见窗牗间,一尊白色身影形如玉树,难见真容。心底益是好奇,迈起款款莲步,曳着轻透的帔子飘去门口。
为使室内通达,贵士之堂往往不设南墙,只挂几重幔子。观音婢立于竹幔旁,隔着里层撩起的红绡帐望去,但见厅中金兽香烟袅袅,那白衣少年怡然端坐,横抱琵琶于怀,手捏拨子娴熟拨在四弦间——正是那位不羁少年。今次细看,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儒雅。
一曲奏毕,全场沉寂,长孙晟率先称善,惊醒沉醉的众人。观音婢亦惊,险些倾倒。长孙晟见幔边晃动,呼道:“五娘!”
观音婢闻见,羞愧而走。
世民将琵琶交予婢女,隔窗望见一人急急行走青石砖上。只见柳绿葱茏间,小娘子一身茜色襦裙荷风摇摆,倏忽隐没假山之后,如一只彩蝶翩然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