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婢扶在石雕旁,气喘微微,转而思道:阿耶既已望见,逃之何益?此般想着,心底懊悔不已,以致整个上午耿耿于怀,无意出游。
午膳后,长孙晟经过回廊,见观音婢坐亭临帖,因是驻足。
花影前,稚嫩的身形初现三分丽姿,粉润的面庞渐晕一抹玉致,两颗杏眼灵动而深邃,一枚玉鼻挺秀而精巧……思及萧公之言,轻声叹息。
阿梨研墨,见主人过来,俯首行礼:“郎君。”
观音婢闻见,脸色尴尬,落笔于玉枕,故作笑问:“阿耶无须陪客耶?”
“汝兄携世民会友,晡后而归。”长孙晟道,复问,“上巳佳节,何不同去游玩?今有小娘子玩于洛水。”
“郎君皆好骑射,未免以我累赘。”
“上午何不入阁?若无记错,汝曾欲结识世民。”
观音婢故作淡然:“不欲也。”
长孙晟揶揄笑道:“是耶?”
果然,观音婢满脸通红,犟嘴道:“本以阿娘弹曲,及见阿耶宴客,故而退走。”
长孙晟暗笑:“今日再见,可曾改观?”
策马挥鞭的英武身姿与横抱琵琶的儒雅身影相继闯入脑海,观音婢的回答模凌两可:“《胡笳十八拍》实所妙绝。”
长孙晟忍俊不禁,也不欲再戏。瞥见案上的《名姬帖》,笑问:“世人皆好王字,五娘却习卫夫人之帖,何也?”
“卫夫人书娴如玉树,穆若清风,为天下一绝。王右军幼习其字,乃成一派。儿以为若习王字,当先学卫氏,或有益处。”
“习字在于气也,五娘此想甚好。”长孙晟虽为武将,却颇好文史,对子女寄情翰墨大为赞赏。
洛河,古称雒水,乃黄河右岸重要支流。黄河与洛河交汇之处——河洛地区,居天下之中,孕育出灿烂的河洛文明。如伏羲受河图启发画出八卦,黄帝于此修坛沉璧,伏羲之女溺于洛水化为洛神;又如司马迁在洛阳受命写《史记》,班氏兄妹在洛阳着《汉书》,陈寿在洛阳撰《三国志》;再如散文先河《尚书》、首部诗歌总集《诗经》、小说的开山之作《周说》等等,谱写出一篇篇华丽的河洛文化……
河洛地区以洛阳为中心,其国都文化连绵不断,曾为七朝旧都。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为行汉化更是迁都至此,而长孙氏为北魏皇族后裔,故洛阳亦其祖籍,渊源颇深。
无忌及世民午膳后走马至洛浦,与柴绍等人汇合后转去河边策马。
世民飞奔于前,见众人落后,因减速而行。行在青山绿水间,世民顿觉畅快,见无忌跟上,大笑:“早知洛阳居天下之中,如此秀丽春景,妙哉!”
“我洛阳山河拱戴,形胜甲于天下。”无忌朗声笑道。
柴绍追上来,亦笑:“世民莫如常住洛阳,往后可常同游。”
“我娘不许,今次小住已属不易。”世民摇头笑道。
“是也。唐国夫人半刻离不得你,往后娶妻如何了得!”
“阿娘若是不喜,不娶也罢。”阿兄娶妻后,阿娘并不开心,世民大为不解,今柴绍一提,豁然开朗。
柴绍大笑:“傻小子,切莫言之过早,会有娶妻忘娘之日。”
众人哄笑,世民欲与争辩,一人指道:“彼者为谁?”
众人看去,竟是秀宁几人骑马驰过,连声呼之。
秀宁闻见,掉马过来,笑道:“本欲游玩洛阳城,可巧遇见尔等。”察觉柴绍投来目光,快速别过头去,恰见无忌望向佛慧,因为引荐:“此我表妹也,亦我长嫂女弟。”又向佛慧介绍了无忌等人。
佛慧的目光收回,连忙施礼:“长孙郎君万福。”
无忌叉手问好:“幸会独孤娘子。”
简单寒暄后,秀宁等人遂与同行。
“今日真巧。”世民等郑观音跟上,打声招呼。
“嗯。”郑观音颔首答道,声音柔和。
世民略踟躇,提醒道:“我是李世民。”
郑观音腼腆一笑:“花朝那日……多谢郎君相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世民连道,心里略感失落。欲提旧事,又恐尴尬,故而不语。
行了片刻,众人停至一处幽静草地休憩。略一合计,娘子们留守铺席,郎君们采果打猎。世民背弓没入树林,一路猎到几只野兔雉鸡。
穿过树林是一片延绵小河,极目望去,耕牛埋头在对岸啃草,牧童坐在坡上吹笛。收回目光,近岸清水间,三五个小娘子结伴在河中梳洗,乌黑的长发如墨滴落入水中,扩散而开。
世民牵马徐行,难得有心欣赏山间的淳朴风情。下过小坡,望见两位装扮不似平民的小郎君躬身摸鱼。
“阿梨,务必守住那头。”观音婢悄道,眼睛却盯在水中。
原来习字后,观音婢一人无趣,遂来河边弄水,见一鱼流连石缝间,摆着翻白的鱼肚,玩心大起,意欲捕鱼。只见观音婢屏气凝神,瞄准时机,双手围截。不料游鱼察觉,跃起鱼身,潜入水深处。说时迟那时快,观音婢来不及惊呼,一支飞羽扎入水中,河面霎时晕开猩红一片,腾起阵阵鱼腥味。
观音婢连箭带鱼提起,惊魂未定,婢女在耳边道,“五娘,彼有一郎君……”
观音婢望过去,竟是李世民!惊诧之下,忙令婢女穿靴。
话说鱼跃水面时,世民眼疾手快,拔箭射之,意欲相助。及见小郎君于花朝见过,因是上前。
“世民与小郎君曾有一面之缘,今日再见实乃三生有幸!”
观音婢一阵窘迫,莫非昨日他见自己窥视?脸颊微红不知言语,故作诧异而望。世民遂将花朝所见相告,却未提花下起舞,恐其误会自己尾随于他。
“哦!”观音婢闻之安心,抱拳笑道,“见过世民兄。”
“幸会幸会!”世民亦抱拳,因问,“小郎君如何尊称?”
“我……”观音婢略有犯难,灵机一动,脱口道,“贱名长孙无逸。”
“长孙无逸?”世民略感惊喜,偶闻无忌提及此弟,怪道二人眉眼相似,欣问,“莫非郎为无忌之弟?”
观音婢后悔莫及,正欲否认,转而思道,长孙之姓不多见,且李世民既在此处,则阿兄必在附近,未免节外生枝,只好应下:“正是。”
未料无忌之弟生得如此粉面,丝毫不输其兄风采。“真巧!我等正于附近,汝兄亦在,我携汝前去!”既是无忌之弟,世民一见如故,拉着就走。
观音婢连忙抽手,欲拒又恐生疑,因笑:“烦请世民兄引路。”
世民欣然领着二人返回,众人皆已归来,无忌等人正在生火烹食。
“无忌,此何人哉!”世民兴冲冲朝无忌喊道,观音婢朝望来的众人抱拳致敬。
无忌正对火吹气,抬首一见妹妹,倒吸一口烟气:“观……咳咳……”一旁炙肉的佛慧见状递过丝帕。
“阿兄!”观音婢快步过去替兄长拍背,眼神却在暗示。
世民笑道:“无忌兄弟果然感情深厚。”
“兄弟?……”无忌一脸狐疑,看一眼世民,又看一眼妹妹,见妹妹目光凛冽,心中了然,因笑,“是也!五郎体弱,不常出门,不料在此遇见,着实意外……”
“当真巧了!”秀宁笑道,“莫非冥冥之中我等有缘?”见柴绍表情错愕,后悔失言。
“阿姊此言有理,若非有缘,我岂会再见无忌之弟?”世民从腰间蹀躞取佩刀削果,递予观音婢。却见秀宁柴绍不时对望,表情有别平常,心底微微纳罕。
众人休整后,三两成群地去河边骑马。阿武牵赤焰至,世民起身欲去,见郑观音坐席不动,因问:“岂不同去?”
郑观音低眉笑道:“我……我不擅骑马……”
“我可教汝。”若在平时,世民不喜语与娘子,总觉她们怯弱畏缩,不如郎君洒脱爽快。
郑观音犹豫再三,仍是摇头:“我不去了……多谢。”
一旁牵马的观音婢望见,嘴边一记轻笑,遂翻身上马,挥鞭而去。行了片刻,忽见阿兄与独孤娘子并行于前,遂去跟上。见他二人闲话,因是慢行,只远远跟着。
“其实,我曾见过你。”
“是耶?”
“嗯!”佛慧连连点头,忆道,“我曾去姑祖母家,有日经过阿舅书房,尔等正在研习《商君书》……”见无忌哦了一声,又道,“犹记郎有一言‘夫秦强也商鞅,亡也商鞅。彼商鞅劝农耕、明法令、尚军功,故秦独霸于天下;而商法严酷苛刻,违礼义之教,败常伦之化,积民恶之怨,故秦传二世而速亡’……”
无忌神色略显惊讶,转首看向小娘子。只见她脸庞秀美,肌肤若雪,两弯远山眉时而飞扬,一双丹凤眼不时欣笑,明媚而清亮,仿佛点上春日的斑斓。
无忌险些忘记移开目光,只听耳边连珠落地,慷慨陈词:“昔者我以商鞅一介布衣,革法明教,大治秦国,其功如山岳,为法家之雄才。”如玉的俏脸望过来,似日边晚霞,目光专注而欣佩,“直至听郎一席话,乃解我惑。”
在她将要偏头时,无忌望向别处,掩饰自己的失礼:“何惑也?”
佛慧知他清高,并不为意,侃侃而谈:“司马迁盛赞曰‘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商鞅虽死,其法犹存,然秦以灭六国之强却亡于陈涉之草芥,何也?及闻汝之言,方得解惑……”
“哦……”无忌神色淡然,驱马向前驰骋。
佛慧以其无意相谈,微感失落,紧跟其后不舍追问:“我见你论辩严谨、识见着远,平日喜读何书?”
观音婢望着跑远的二人莞尔,忽听一人背后发问:“无逸何故发笑?”循声望去,李世民骑马立于身后,目光搜寻其旁,笑问,“观音姊何不同来?”
“伊不喜骑马。”二人并排而行。
“我见你们熟络,旧相识耶?”
“去月花朝路遇而已……”
观音婢颔首:竟与我同日相遇……“其实三年前也曾见过。”正欲询问,又听李世民道。
观音婢恍然一笑:“原来如此……”
“然伊已忘我。”
“尔为之伤心?”观音婢调侃道。
世民惊诧,摇首:“忘了也罢。因是旧时友,故觉亲切。”
“既是如此……”观音婢冷笑一声,语气骤冷,“世民兄何不亲近‘旧友’,跟着我这‘新友’作甚?”
世民不明所以,一脸茫然:“无逸此言何意?”
话刚出口,观音婢自觉失言,暗恼自己何必在意“旧友”、“新友”,那李世民与谁亲疏干她何系?然若换作他人,她或许不会在意,偏是那郑家小娘子。
“我随口一说。”观音婢冲他僵笑,猛地一挥鞭,飞驰向前,扔下世民愣杵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