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光星月兼程,一点儿都不敢耽误,终于,在第六日赶回了首阳山。
草屋中,一一已经能够坐起身来了,她正跟白塔款诉衷曲,见田光回来,手里拿着那栩栩如生的皮囊,一时悲欣交集,少不得又是一番哭啼。田光和白塔帮着她换上了新的皮囊,昔日神采瞬间重现。等一一冷静下来,拉着父亲面对面坐下,将这些年光景悉数诉诸田光。
原来,当年,修罗女带着双胞胎回到首阳山,圣女便前来抱走了田兀,而田一就被一户山间人家收养。后来,田一的养父母先后去世,她一个孤女只身生活,白塔是她的邻居,白塔的寡母看她可怜,时不时来照看她,还让她来自己家里吃法,三个人倒像个小家庭。后来白塔的母亲也过世了,小小的一一和白塔彼此扶持,相互照顾,倒也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在她十岁左右,有一日,大晚上的家里忽然闯进来一个妇人,只说在山里迷路了,要借住一宿,田一也没疑心,让她住了下来,自此,那妇人隔三差五来几天,带来些食物新衣,或是帮着收拾屋子,教田一缝补作衫,田一跟她关系越来越亲密,以致舍不得她离去,可她仍旧夜来昼往,还不让田一告诉任何人她的存在。
田一只道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就体贴地不再多问。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五六年,直到罗家姐妹进山,撞见了强健的白塔,自此,田一的厄运就接二连三。
火烧起是在夜半,当天晚上,白塔尚在深山,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送件貂裘衣,因为妻子体弱,每每风寒时节往往手脚冰凉,所以,他夜夜外出猎狐,这夜,他得了十数只雪白的玉狐,正在离家不远的山洞里剥着狐皮,满心欢喜地欣赏着即将制成的貂裘。忽听“哔剥”之声,他心惊肉跳,跑出山洞一看,竟是自己家着了火,他忙往家里奔,大火已经烧毁了一切,他不顾一切往大火里冲,猛地从火里窜出一个人来,手里抱着什么,他看清楚了,是那个一直照顾一一的女人,她怀里,托着人形的灰炭。
“一一,”他哭得撕心裂肺。
那女人将一一抱回到山中的草屋,白塔跑遍山中遍求大夫,可一个个听闻要跑好几里去出诊看病,他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白塔一家本就是山中最低等的下户,拿不出多少银两,为他出诊不值。好在那女人识药草,让白塔去山中找来乌梅、地榆、黄侧,煮出汤汁给一一擦拭,来缓解她的疼痛,一一醒来,又疼昏过去,昏昏沉沉中,她叫着爹娘。
那女人见此,哭得梨花带雨,再难自控,她向一一表明了身份,她就是修罗女,是一一的亲生母亲。她知道女儿的心愿就是渴望见到亲生父母,为了实现女儿的遗愿,修罗女决定逃出山外,找回田光,只没想到,这么凑巧,她尾随着罗书想出山门,却恰好瞧见田光,她这才溜回山上,用修罗玉笛,唤来田光。
“你娘为什么把你交给山里人家照顾?”听一一说完,田光问道。
一一摇摇头,声音哽咽了,“我想娘亲一定有苦衷的。她不肯讲,我们也不要问。每次提及过往,就好像将她的疮疤揭开,她都会很难过,爹爹,娘亲受了好多好多苦......”
田光心里酸酸的,他仰起头,站了起来,“你先休息吧,别说太多了。我也该去看看兀兀,让她知道我回来了,省得她担心。”
说罢,他走出了草屋。天广袤高远,点点碎云慵懒地随风聚散,眼前的山草树木还是当年的模样,他耳旁回萦起修罗女少女时代的欢声笑语,一霎那,他眼泪成河。他好恨,恨自己当年轻易撒手,恨自己为了那可笑可悲的自尊这么多年来不闻不问,妻女所承受的苦难都是他造成的,都是他的错,他的错!他趴在一块儿突出的红石头上放声痛哭,草木无情,在风中悠闲地晃动着身姿。
哭了很久,他忽然发现风把一块儿灰白色的衣襟送到了他眼底,抬头一看,是罗大山。岁月把他拉扯的圆润了不少,可是,那双闪着悲悯光芒的双眸却一如少年时候。
“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罗大山就坐在红石的另一端,一直静静地盯着田光,盯了很久很久,直到田光发现了他。
田光用力擦干眼泪,倚了红石坐下,背对着罗大山,“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我,修罗女,还有潦儿。”
罗大山笑道,“我想,我们是的。只是造化弄人,我们对彼此的善意和温情都被命运扭成了冰刀,狠狠刺进彼此的心窝......”
“你们对修罗女做了什么?”田光感觉力气已经耗尽了,他很愤怒,可说出来的话云淡风轻。
“我的潦儿为她献出了生命,”罗大山苦涩地笑着,“如果我能大度一点,听潦儿的话,完成她的心愿,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不得不说,女人,至少我们两个选的女人,比我们强太多,不过,我给自己找过借口,我是山主,一山之主,你以为,是我拥有这山吗,不是,是这山占有了我,捆了我束了我,这山几千年几万年来,那些条条框框,我对抗不了......”
听他渐渐狂乱嘶吼起来,田光回过头去盯着他,冷冷地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你们怎么对修罗女的?!”
罗大山被打断,他沉默片刻,说道,“当年,修罗女带着一对儿双胞胎回了山。为了维护山规,她必须得死!可她舍不得两个孩子,她不想死。潦儿也刚刚做了母亲,她知道母亲对孩子的爱。所以她想帮修罗女。她让修罗女选择投崖,暗地里在山崖中段设好了屏障,完全能保住修罗女的性命。可惜,她的计划失败了。修罗女被投进红花谷,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田光问。
“因为潦儿让我设屏障,作为一山之主,我不能徇私枉法,可是潦儿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我又不忍心让她失望,所以我骗了她,”罗大山悲痛地回忆着,“她等来等去等不到修罗女回来,一次一次地要去谷中寻她。我一次又一次骗她,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她知道我骗了她,自此,她再也没有笑过......”
“你没有帮修罗女,可她还是全身归来了,”田光虽恨罗大山,可是他忽然意识到修罗女还是逃脱了死刑。
“是我低估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罗大山道,“我一直以为修罗女已经死了。几年前,有人跟我说看见了修罗女,我还以为是他们花了眼,直到前几天,修罗女来找我,我才知道,她真的死里逃生,这么多来一直躲躲藏藏地守护着她的孩子。”
“她为什么找你?”田光问。
“她向我求回生丹,到那时我才知,被火烧的姑娘是她的女儿,”罗大山道。
“你给她了吗?”田光问。
“给了,我把仅存的半粒儿给了她。当年我把一半儿给了潦儿,现在剩下的半粒儿我给了她。”罗大山道。
田光听了,不再言语,他忽然想见到修罗女。
“我不想给她的,”罗大山忽然说道,“是她答应救回棋棋和诗诗我才给她的。她说她在红花谷底近十年,她搭建了一条直通山巅的天梯,只要把药给她,她就保证棋棋和诗诗不死。我相信了她。”
田光不想再听他说什么,站起身来。
“我被她骗了,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恶魔!”罗大山站起来,拉住田光,变得有些癫狂了,“你知不知道,修罗女修罗女修罗女,我以为那是她的诨号,其实,那是她的血统,她是正统的修罗血脉,你知不知?!”
田光一愣,他自然知的。修罗氏是上古神族,只是这一脉性情乖戾,亦正亦邪,为纯正血统的正神所不容,于是借口让他们驻守地界,将他们调离天界,自此,修罗一族在地界与人类通婚,繁衍生息,所生后裔神性渐消,而人性日重。
“修罗族已经与凡人无二了,纵然她是修罗血脉,又怎样?!”田光不明白罗大山何以疯魔。
“又怎样?!他们清楚自己的血统,他们一直想方设法剥除身上的人性,精纯神性。红花谷的红花之所以能够入药,是因为她们用剥除的人性委培,那不是普通的红花,是修罗花,传说是修罗元神最早的幻形,深蕴着修罗神的神性,”罗大山急促地喘息着,“首阳山不与外界交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山罩住了修罗族,不让他们的血统外溢,而我们罗氏血统可以压制修罗血脉。可如今,全完了!”
田光胆战心惊,正盘算着修罗血脉觉醒的种种后果,又听罗大山道,“棋棋和诗诗有一半的修罗血统,一半的罗氏血脉,修罗女将她们两人骗入红花谷中,觉醒了她们的修罗血统,还帮她们织成了修罗网,修罗族是要觉醒了。如果她们逃出山外,只怕,山外世界,也难太平了!”
罗大山沉重的一声叹息,“修罗族的血统对我罗家有着致命的诱惑,大林娶了修罗女子,潦儿是修罗族女子,现在,我的儿子,明知道圣女不可嫁娶,却飞蛾扑火一般,不管不顾......”
田光忽然对这个十几年未曾谋面的朋友产生了深深的理解和同情。少年时他们欢脱如马,而今,他们都被亲人责任束缚如茧,是的,真正的朋友就是相似的秉性和相似的经历,双目所触时的心领神会。
“你会为了外界太平,杀了修罗女,杀了你的一双女儿吗?”长久的沉默后,罗大山突然问道。
“绝不!”田光以为他要胁迫自己,断然否决。
罗大山笑了,笑得很心酸,“你不如我伟大。为了不被修罗血统兴起,我亲手杀了潦儿。”
他把一双手伸到田光面前,“潦儿跟我要回生丹,我给了她。她却不肯告诉我要去救谁,我跟踪她,发现她到了红花谷,她是要去寻修罗女,她始终不肯相信修罗女已经死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潦儿也是修罗一族,她让我看见了修罗族的团结和信仰,那一刻,我真的怕,我怕我们罗氏辛辛苦苦守了数万年的首阳山被修罗族毁掉。我想起爹爹把我一人闭关给我读的那些史料,修罗族是怎样的残忍可怕,那一刻,我是首阳山的守护神,我是我们罗氏血统的掌舵人,我们罗氏家族的责任就是遏止修罗族的兴起。我把潦儿推下了红花谷,我想,那一刻,我的手一定是冰冷的,因为,那一刻,我忘了我是潦儿的丈夫,我忘了潦儿是我的妻子,那一刻,我谁都是,唯独不是我自己......潦儿死了,我活了。首阳山的守护神,罗氏血统的掌舵人统统死光了......”
“我得走了,”天边,一抹残霞如血,田光说道,“我得去看我的妻女。”
说罢,不待罗大山再说什么,他向前走去。
罗大山木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日良朋家眷共白首?”
田光突然仰起头,大声吟道,“彩云并作朝云俦,岁月悠悠情谊心中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