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渡口,他们曾有过远远的一面之缘,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松平县的县官。
此刻这县官没有穿那身鸂鶒鸟的官服,而是穿着一身甲胄,手里还拿着一根七尺来长的混铁棍,活生生的一副武将派头,哪里有半分儒生官员的气质。
随着此人携带兵甲之士上前,常玉郎顿时感觉这漫山遍野的火光之中,有一种无形的气息在朝着此人汇聚,最后变化成一股非同寻常的压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常玉郎脸色一紧,这是人间的战阵气息。
而且更为让他吃惊的是,他之前感受到妖气的瞬间,初始还以为是谢老头,但之后又发现不是,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妖气的来源竟然是人间县令。
但在两人照面的一刹那,他又瞬间感觉到,眼前之人,并不是妖族,而是一个纯正的人族,但他身上浓郁的妖气,却让他没法解释。
常玉郎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形,疑团,压力接踵而至,给他的感觉十分不好。
不过,对方的来意倒是很明显,刀枪剑戟,不问自明。
想了半晌之后,待那县官一站定,他立刻脸色十分不好的问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半夜前来,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现,但刚好要走的时候,却被对方堵了上来,说明对方是早就埋伏在这里了,而且之前可能还在等自己有没有同伙,直到自己要走了,藏不住了,才现身出来抓捕。
可他来这里,本就是临时起意,除了王中之外,没有人知道。就算这些埋伏之前被眼前之人用妖气遮掩了,他没有发现,但这事情的源头上说不通啊?难道他们一早就被监视了?
在这附近,能有这样能力的……
常玉郎瞬间便想到了一个独眼老头的身影,身为郭伯河天生水族,这老狗在这条河里不知道苟了多少年,虽然没什么传承,但一身妖力却是实打实的,若真是他的话,还真有可能。
这松平县的县官见到常玉郎的瞬间,脸上也是一片阴郁,面对常玉郎的疑惑,他只是冷笑的看了山岗上一眼,说道:“你们跑的倒是够快,这山里不方便大军行动,还真差点就让你们给跑了。只是既然心怀仁义,行诸慈善,这娃儿总该有人收尸吧,不过,我原本以为来的会是庞海老儿,没想到却揪出你这个大虫,说吧,你又是何方神圣?”
常玉郎脸上一冷,对方的语气,说明了宁宁爹这件事情,这县官绝对是知晓的,而且看来他和王中都料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之前都以为这附近闹了妖怪,这县官多半不会先来管他们两个过路的江湖人,应该先会以除去妖怪为重。
但没想到,这人修整之后,却带着大军来追他们了,简直难以理解。
常玉郎闻言冷笑了一声:“什么庞海,什么大虫!在下一个都不认识,过路人一个,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那县官登时双眼一缩,手中镔铁长棍缓缓一斜:“看来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说着便要动手,常玉郎心中紧缩,手中暗藏的招数便要使出,忽然夜空之中猛地吹来一阵狂风,漫山遍野的火光登时摇摇晃晃。
这风中含着浓郁的水气,不多时,将近半数的火把便都被熄灭。
而于此同时,一道沙哑苍老的音调,忽然在山中来回飘荡:“宋复生,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这声音顺着风来,好似从天边飘来一样,但落在人的耳中,虽然低沉,但却清晰无比,又好似有个人就在你耳边说话一样,极为诡异。
山下的大军虽说训练有素,但面对这种神异的情形,还是忍不住有些许骚乱产生,无形之中,常玉郎感觉自身上的压力顿时大减。
这虚空之中的苍老嗓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不是那该死的谢老头又是谁?
倒是这个叫做宋复生的县官,让他还是没有想通,一个人族,如何能有如此精纯的妖气,甚至还能运用自如,比这老头也不遑多让,这简直就没法理解。
宋复生忽然将手中的铁棍重重的往下一杵,正好戳在一块石头上,那本该坚硬的岩石,登时直接炸得四分五裂,巨大的声响在夜空中传出老远,空中,谢老头虚无缥缈的余音,立刻散的干干净净。
“庞海老儿,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何必装神弄鬼!既然也来了,何不出来见面一谈,我的条件,可从未有过降低!”
宋复生的话,明显是对谢老头说的,但常玉郎听着,却有些不对味了,这两人竟然是老相识,那当初在渡口为何又要打起来?
而且,这宋复生,为何又叫谢老头庞海,难道这才是谢老头的真名?
瞬间,常玉郎忽然又想起昨日那太阳村黄老头说的事情,宁宁她娘金花当初好像就是嫁到了见阳村的谢家。
常玉郎心头登时浮现出了一片朦胧的背景来,但就还差那么一点光芒,将这片背景照亮。
夜空之中,谢老头,或者说真名庞海的妖物,忽然轻叹了一声,声音从久远的地方传来,仍旧让人无法知道他的具体方位:“唉,宋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我志不在此,你若真是顾忌我,我离开此地便是。”
宋复生听闻之后,眼神顿时变得犹疑不定,而且没多久,竟然将目光朝着常玉郎这边盯了过来,似是想明白了什么。
没多久,宋复生忽然对着夜空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庞海老儿,怎么?跟你谈了这么多次,你这老顽固都油盐不进,这一次忽然就改主意了?”
说着,宋复生忽然猛地将铁棍一伸,对着常玉郎一指:“我若是没猜错,你这是遇到贵人了吧。哈,就是他吧。我倒是想要见识见识,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你这老眼昏花的东西眼睛光亮了一回,难不成我打瞎了你一只眼,还让你看得更清楚了不成?”
宋复生说完,也不等庞海回话,直接转身对着常玉郎,手上铁棒一举,夜空之中立刻响起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声音,那是绞弦在拧紧的嘎吱声。
常玉郎登时眉心一跳,眼下可是真正的生死危机了。
就在这时,天空之中忽然猛地炸出一道雷音,原来是庞海猛然大喝了一声:“宋复生,你敢!伤了常山之人,难道你以为这摇摇欲坠的天启王朝能庇护你吗?”
然而话音未落,天际已经响起一连串的嗖嗖声。
下方的常玉郎也是登时大骂道:“谢老狗,不会说话就不要瞎说话!”
这老头也真是,三言两语就将我的身份给泄露了出去,这样做人,难怪宋复生说他老眼昏花,我看不止是眼花,人也是昏聩的紧。
常玉郎虽然心中还在唠叨,但脚下可是不慢,在漫天箭雨袭来之时,他背后荧光一闪,整个人瞬间化作了一道虚影一样,直接跃上了山岗,正好躲在了新修的坟头后面。
“咚咚咚!”
无数箭矢扎在坟头冻土之上的声音,宛如鼓点一般急促。
一波箭雨过后,下方宋复生却是猛然高声长笑道:“哈哈,我倒是谁,原来是常山族的小山君,对你来说确实是了不得的贵人了。”
但他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常山族又如何,伥魂相随,他既然敢杀我人族,褫夺肉身,我身为朝廷命官,捕杀他又有何不可?”
“你无耻!”庞海被他气得登时怒骂起来,空中的声浪如同雷声一般滚滚而动,但却并不能阻挡宋复生的脚步。
随着宋复生一声令下,狭小的山岗周围,四周的士兵已经团团的围了过来,恐怕不要多久,这里就将水泄不通。
此时山头上的常玉郎忽然大骂起来:“放你娘的狗屁,我神族炼魂转生大法其中玄妙,又岂是你这山野匹夫可以理解的?”
宋复生听了,顿时大笑道:“瓮中捉鳖,宋某人今日就领教领教小山君高招!”
说着,宋复生提起铁棍,脚步一踏,就要向上而去,但就在这时,后方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山摇地动,一个庞大的怪物影子,忽然直接就从夜色里冲了出来。
这怪物在黑暗中看上去,足有小山大小,还有无数手脚长须,并且刀枪不入,所过之处,无论是山石尘土,还是士兵刀剑,都无法对其造成损伤,反而是不少呼喝着放箭提抢的士兵,被它随手一挥,便打飞出去。
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一路上便有不下百十名士兵被抽飞,掉在地上生死不知。
宋复生前行的脚步顺势一转,,登时如同大鹏一般腾空而起,在人群中几个起落,便到了那黑影面前,一声大喝:“早就知道你会忍耐不住,正等着你呢!”
怒喝声中,宋复生腾空而起,黝黑的铁棍抡出一阵尖利的声响,携带着无边威势,朝着那怪影当头就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铁棍砸在怪物身上,就好像是砸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一样,但这怪物却比石头要硬的多,没有裂开来。
不过宋复生这一棍,也直接将这怪物打得往地上趴了下来。
等到停下来仔细一看,原来并不是什么古怪的东西,而是一只小山一样大小的螃蟹,直立起来,足有一座小楼那么高,两只巨大的鳌钳,就算此刻整个身体都被砸得倒了下去,依旧在朝着宋复生夹过去。
但宋复生只不过是一个寻常人大小,即便是拿着镔铁棍,也要比这大块头灵活的多。
他顺势将铁棍转向,再朝那鳌钳一砸,借力腾空跃出,立刻便躲开了这巨大螃蟹的攻击。
那大螃蟹被宋复生这样砸了一下,整个趴窝,但片刻之后便又直了起来,挥舞着两只鳌钳朝他冲过来。
宋复生却毫不以为意,大声喝道:“哼,你这老儿,当年你便是上了岸才不知死活,今日竟敢不知死活的上岸来,我倒要看看,离了河,你还怎么逞凶!”
一声怒吼,宋复生脚下猛地一踏,整个人如同炮弹一般朝着那巨大的螃蟹就冲了过去,人还在半空之中,镔铁长棍直接便迎头砸向螃蟹仅剩的最后一只眼睛。
那螃蟹似也知道不好,登时便伸出一只钳子,护住自己的独目,另外一只钳子朝着宋复生猛地就戳了过去。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螃蟹忽然整个一震,去势迅利的钳子,忽然之间便停顿了一下,宋复生还来不及收力,便一棍子将螃蟹剩下的一只眼睛砸了个稀巴烂,墨色的汁液浇了宋复生一脸。
宋复生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山上正将脑袋偷偷露出来观战的常玉郎也心中一沉。
骂归骂,他还真就指望这老货来搅局救他出去的呢,没想到就这么完蛋了?双眼全瞎了,还不是任凭宰割?
但就在此时,常玉郎身边却忽然多了一个身穿破烂棉衣,一头枯黄头发的独眼老叟,一把拉起常玉郎,转身就跑。
“还看什么,还不快走!”
常玉郎也是反应极快,登时便跟着谢老头朝着山岗的另外一面狂奔,十数丈高的悬崖看也不看便是一跃而下,人还在半空之中,下面的士兵便已经嗖嗖的射出一片箭雨来。
谢老头登时大吼了一声,一道墨绿色光芒从他身上一闪而逝,庞大的气流瞬间如同磨盘一样朝着下方直接镇压了过去,一应箭矢全都被挡住不说,反倒落下将下面的士兵砸的灰头土脸。
旁边的常玉郎看着暗自咂舌,这老货是修炼了多少年,妖力竟然这样浑厚,只是这样蛮用,也太寒碜了吧。
不过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了,寒碜归寒碜,有用就行。
庞大的气流几乎凝结成实坠落,登时将下面的士兵砸得死的死伤的伤。
但常玉郎刚想跑,谢老头却猛地一顿,好悬差点没摔倒在地,还是常玉郎眼疾手快,猛的拉了他一下,才算稳住身形。
常玉郎这才发现,谢老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此刻竟然在流血。
常玉郎连忙问道:“谢老头,还行不行,要不要紧?”
谢老头抚着胸口,摇了摇手掌:“赶紧走!”
但他话音还没落,山岗后面忽然又传来猛的一声巨响,好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被打飞了出去,砸到了地上一样,甚至一路滚了许久才停歇。
谢老头登时一口鲜红就喷了出来,吐了常玉郎一身。
“走!”谢老头急道。
常玉郎也不敢迟疑,拉着他便朝着山下跑,两人行动之间,如有风随行,近乎是在草上飞一般,倏忽之间便跑出了百十丈开外。
但此时山岗之上,却忽然多了一个拿着铁棍的身影:“哼,好个老小子,居然还真得了造化,化了人身,连本体都不要了,只是,你们跑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