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中跃上崖顶的瞬间,常玉郎立刻便将小宁宁抱着转过了身子,刀锋破喉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在常玉郎耳中却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他下意识捂住小家伙双眼的手,都不自觉的加上了重重的力道。
宁宁立刻轻轻的惨叫了一声,常玉郎才回过神来,赶紧带着她便飞快的往下走,可是走到半路,他又犹豫不决的停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在那里唉声叹气,等着王中回来。
宁宁虽然小,而且有些呆,但并不代表她就是傻子,相反,小孩子的天生敏感度,要比大人来得强烈的多。
常玉郎走到一半的时候,这小家伙便十分犟的想要下来,可惜拗不过常玉郎的力气,等到常玉郎自个儿犹豫起来停驻脚步的时候,小家伙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但她只是哭,却什么也不喊。
大约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常玉郎才看到王中有些失魂落魄的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一到近前,王中便有些失神的向宁宁伸出了双手,但她仍旧还是呆在常玉郎怀里哭着,怎么都劝不动。
王中叹息一声,转身便在到旁边的坎上坐了,狼牙刀往旁边一扔,一言不发。
常玉郎一会看看孩子,一会又看看情绪十分不对的王中,急得直跳脚。可这个时候,他又不敢开口说什么,王中此刻的情形给他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万一他要是说错了什么话,王中和昨天一样暴走,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三个人就这样站在野外,吹了小半晌的凉风,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直到最后,小家伙哭着哭着,人都哭累了,直接睡了过去,王中才忽然将刀一把捡起,非同寻常的平静说道:“走吧!”
常玉郎闻言忍不住心中打了个激灵,本来他还想问一问去哪的,也识相的闭嘴不问了。
两人来到昨天歇息的地方,王中将驴子牵了过来,示意常玉郎上去:“你抱着他,就骑驴子走吧。”
王中的表情十分平静,平静到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常玉郎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感受到这张恶脸下面仿佛酝酿着什么滔天的火焰一般。
他顺从的骑上了小毛驴,小宁宁睡的很沉,并没有醒来。
王中一边牵着毛驴,一边道:“她刚才哭的汗都出来了,你看看她背后有没有汗水,给她抹一下。”
说完,他便牵着毛驴上路,没有说任何其他话的意思。
常玉郎忐忑的抱着宁宁,三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的行走在冬日的山风之中。
寒风吹拂,带来的不只有寒冷,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爆竹声。
……
夜晚,河边,篝火,与沉默!
从太阳村出来,常玉郎跟着王中走了大半天,也不知道走到了哪,直到看到了郭伯河之后,他才稍稍放心,至少王中的意识还算清醒,还是按着那天谢老头指点的方向再走。
篝火上今天烤着的是鱼,本来冬天河里的鱼应该没这么好抓的,但他们走到河边,便恰好看到了浮上水面的鱼群,王中顺手就刺了两条上来。
只是这鱼现在都已经快烤成碳了,也没怎么动过,常玉郎没什么心情吃东西,王中是根本不吃,小宁宁也是一反常态的只是抿了两口鱼肉之后就哭,哭久了,便又睡着了。
常玉郎看了看头顶的夜空,此时已经将近到了半夜,王中今日反常的连功也不练,还是在那沉默发呆着。
“你……”
“嗯,被我杀了!”
常玉郎才刚开了个口,说了一个字,王中就直接冷冷的回答了出来。
常玉郎立刻又道:“那你埋了么?”
王中楞了一下,他知道常玉郎会问白天的事情,他以为常玉郎会来开解他或者是怒骂他,无论怎么样都好,他都无所谓,但没想到常玉郎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当时他动刀之后,是一片心乱如麻,自然是不可能去收拾尸体的,所以王中直接摇了摇头:“没。”
常玉郎立马站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宁宁她爹,总不能就这样死无葬身之地吧。;你在这看着孩子,我去给他立个墓。”
王中的思绪瞬间便有些被常玉郎打乱了,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茫然的看着常玉郎,说不出话来。
常玉郎站起来将孩子往他怀里轻轻放下,尽量不惊醒了熟睡的小家伙,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之后还要面对这个小姑娘的,总不能让他爹就这么曝尸荒野吧。”
原本阴沉冷寂的王中,在小家伙入手的刹那,忽然变得机械式起来,过了片刻,他忽然有些愣神道:“我做错了么?”
常玉郎楞了一下,在他的眼里,王中或许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但绝对不应该是会问这种问题的人,他有着一套自我而且成熟的观念,这是这些天王中给他最大的感觉,与其他人族完全不同。
但王中现在偏偏这样问了,显然这件事情的发展,也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界限。
常玉郎摇了摇头:“我没法回答你。但朋友一场,我尽量将我所知的一切告诉你,白天那块石头,大概率是砸不到我们的。”
王中搂紧了怀里的孩子,包裹着她的,是他那件从扁担山乡亲手中买来的破袄子,他头一次觉得这袄子的味道是如此难闻,但里面的娃娃,却睡的很沉。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王中又愣愣的开口问。
这个问题萦绕在他的心中已经整整一天,但任凭他将脑袋想到爆炸,也想不出任何的缘由。为什么?
为什么?我难道不是在做好事吗?
我难道不是在帮助一个我遇到的恰好需要我帮助的人吗?
如此简单而已,难道我做错了吗?
难道我这辈子所知道的,在这里都是错的吗?
如果换了是一开始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肯定已经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好在之前,他已经经历了不少虽然形式不同但性质相近的打击,所以他抗住了。
但抗住了,不代表他就明白了。
他始终都想不通,为何宁宁他爹最后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他看得出来,他当时没疯。
他没疯,但王中要就快要疯了。每当他在竭力相信这个世界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时候,事实总会给他致命一击,荒唐与荒诞接连上演。
而每当他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却又让他没法将这个世界的真实与虚幻剥离。
常玉郎也沉默了许久,作为一个局外人,他看的要比王中清楚一些,而且作为一个妖族,以妖族的视角来看人类,或许有些东西会很难懂,但有些东西,妖族的天性要敏感的多。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跟王中说,不知道会不会将他刺激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能够乐于对他人伸出援助之手的王中,在他看来,也不应该遭受这样的折磨。
斟酌了许久之后,常玉郎才缓缓开口道:“我想,或许这是多个原因综合导致的吧。”
王中闻言抬眼望向了他。
常玉郎则伸手朝着他怀里的小宁宁一指,道:“或许,他只受够了这种苦难,想解脱这种宿命而已,解脱自己,也解脱这个孩子。”
“还记得之前宁宁被送去祭河神吗?”
王中微微点了点头。
常玉郎接着说道:“那黄老头说的虽然是混账话,但有一句话有些时候可能还真的就是真相,这就是对他们父女的一种解脱。毕竟对穷人来说,最廉价的解脱方式,只有死路一条。”
王中没有动弹,只是稍微抚了抚宁宁的衣角。
常玉郎继续说道:“但这事情被咱们撞上了,你又将宁宁救了回来。那天他们父女两抱头痛哭,我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而已。”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之后的事情,等于是回到了原点,我们虽然可以帮他们,但他自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与动力,那是谁都无可挽回的。”
“所以他就直接在我这里求解脱?”王中忽然冷冷道。
常玉郎迟疑了一下,叹道:“或许不仅仅是解脱吧!本来他们父女俩唯有贫困一死而已,但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类,都有孺慕的天性,他自己一死了之,宁宁没了照顾,而先杀了宁宁,想来他也是下不去手的,我们的出现代替了祭河神。”
王中顿时咬牙切齿道:“我现在越发觉得他该死!”
常玉郎顿了顿:“但你忘了,如果他还活着,宁宁是不可能安心永远跟你走的。”
王中气息停滞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来。
那死去的人影,最后吐出的两个字符,让他有些茫然。
常玉郎这时候转身去解毛驴的缰绳,叹气道:“即便是动物,幼崽也是怎么都不会让别人来触碰的,或许,某种意义上来说,咱们要将宁宁带走,也算是他的仇人吧。”
常玉郎说完,翻身上了毛驴,很快隐没进了夜色之中,留下王中一个人愣愣出神。
人心是什么东西,他越发弄不明白了。
又或者,这个系统,这个世界,在不间断的给他灌输着人间最坏的恶意。当一个方向不能抹杀他之后,从另外一个方向继续开始。
……
孤寂的山岗上,即便是人死人走,也没有人关注,这里就好像是一块被遗弃的土地一样。
常玉郎看着地上僵直的人影,忍不住连连摇头叹息,虽然他是族中安排出来执行任务的,对人族的了解甚至超出了很多人族本身,但这两天遇到的事情,让他忍不住感觉,人类,果然是一种复杂的生物。
甚至于,和人类相处久了,连他自己也变得复杂起来。
就好像他现在莫名其妙的要来为这个苦命人收尸一样,是为了他自己吗?显然不是。
那是为了宁宁吗?或者又是为了王中吗?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同情弱者之心,朋友相交之谊,这种训练之中才会出现的东西,让他头一次感受到了不同于族中的色彩。
五指虚握成爪,常玉郎也不选什么风水宝地了,直接对着旁边的空地一爪,无形的虚影瞬间迸射而出,坚硬的地面上乱石横飞,泥土纵横,很快便将尸体埋没,片刻之后,此地便凭空多了一座五尺高的坟茔。
常玉郎本来还想立块碑来着,但想了想,对方也没有名字,只得随手找了块长条形的石头,然后随手在上面刻了一副简易的竹筏图案,然后一把戳进了冻土之中。
“兄台,就此别过了,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吧!”对着坟茔一拱手,常玉郎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只是他才将走到山岗下面,忽然便感觉到空气之中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种味道十分独特,用人族的话来说,叫做妖气。
但妖气其实也有细分,各族与各族之间的气息并不相同,开化与未开化的也不相同。
就好像谢老头,当日常玉郎只是粗略一闻,便知道这是一只未开化的野妖,也就是没有族群独自生长的妖族。
而现在这忽然出现的妖气,似是开化了的妖族才有,但族里此刻应该只派了他一人往关南这边来,难道这又是哪里新起的部落?
常玉郎凝神不动,对方既然如此明显的露出气息,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只是片刻之后,四周忽然响起一连串的兵甲碰撞声,黑夜之中,无数火把忽然在四周的山头亮起,无论是他朝哪边逃走,都会遇到大军的阻截。
常玉郎顿时心头一震,这妖气并非是对他而来,而是为了遮掩这无数士兵所用。
能有这么大本事,对方的修行看来不弱啊,比谢老头说不定还要强,毕竟谢老头那种没有传承的野妖怪,只会单纯的妖力积累而已。
不待常玉郎有什么动作,前方的黑暗之中,忽然冒出一行人马,刀枪剑戟,弓弩张张,寒光闪闪,即便是隔着如许之远,常玉郎也感受到冰冷的铁血之意。
“唉,玉郎君最烦的就是打架,今天看来是要松松筋骨喽!”
自嘲的笑叹了一声,常玉郎径直朝着那队人马走了过去。
双方在一处狭窄的山道上停驻,前后相隔不过三丈之远,对面为首之人的面貌,也在常玉郎的眼中清晰起来。
“是你?”
常玉郎眉头忍不住大皱,他想了许多可能,但偏偏没想到会是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