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宋公!”谢老头忽然一句话,差点让王中没反应过来。
谢老头跟着说道:“或者更准确的说,那宋复生,便是宋行书的转世之身。”
“那株松树妖?”王中立时扯着眉头不敢置信的问道。
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情也太过荒诞了吧,一个妖族居然还能考中天启王朝的进士,最后当上一方父母官?
陇川府之前爆发的六扇门总捕任义为妖之事,当时在很多人眼里就都不可信,现在居然又来一件,这陇川府难道已经被妖族渗透成一个筛子了吗?
而且还有一个疑点就是,松树妖和谢老头的前身庞海,难道不应该是旧相识吗?为何又会大打出手呢?
谢老头点了点头,叹声道:“正是。我与他本来都是没什么传承的,但是他不知道何时轮回转世成了人身,而且还凭借人身,将元身的一身功力都取走了,一身武功恐怕比之当世高手也不遑多让。”
王中眉头大皱,宋复生就是宋行书就不说了,原本他对宋复生的武力值认定,应该处在和惠景博差不多的境界,但现在看来,好像估计错误了,估摸着跟先天级别的高手差不多,那他之前的想法,就得推翻重新来计划了。
想了一下之后,王中忽然又开口问道:“那既然他这么厉害,为什么又要针对你?在渡口那一次河神祭典,他明显应该是冲着你来的吧?”
谢老头忽然长叹了一声:“整件事情其实还是因我而起。自打我开灵之后,虽然陆上行走不便,但我还是偶尔会去与宋行书碰面请教,他可以说算得上是我半个老师。只不过几十年前,他的灵性忽然消失。”
“我开始还以为是他大限到了,但直到有一天,松平县来了一位新的县官,上任第一件事便是祭祀河神,也就是在那次,我才知道,原来宋行书是轮回转世去了,而且他化作人身之后,还考取了进士,特意选了这偏远地方做县官,为的就是回到元身之地,将元身的一身修为取回。”
“果然,过了不久,孤松镇的那棵千年老松树便一夜消失了。但虽然再次见到宋行书,可对方这一辈子叫做宋复生,而且他也不认识我,即便是他取回了本体的修为,即便是我将过往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可他还是想不起我来。”
“而且他的境内有我这么一只大妖存在,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隐患,所以他便想方设法的要将我除去。头几年他修为刚刚取回,可能还不是太熟练,我还能与他争斗一二,到了后面,我基本上就不敢再上岸与他争斗了,便一门心思的躲在了水里不出来。”
“宋复生找不到我,便又开始频繁祭祀河神,因为他摸清了我这些年的活动规律,河神祭祀时,多数时间都会出现,可我也一直不上当,没有活祭,我就当是路过,水面都不露,他也拿我没办法。”
“后来他甚至以化形之法为诱饵,让我出山为他效力,可我已经不信他,又哪里还会答应。这么多年,一直就这样僵持过来了。”
“而就在最近,陇川府境内好似出了变故,宋复生也纠集训练了一支军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再次找上我,让我出山做他的手下大将,说我若是答应,就传我真正的化形之法,让我早日脱去异类之身。”
“但我若是不答应,他扬言来年春天就让人在上游将郭伯河给堵死,断流河道,让我无处藏身,说不得还会引来降妖除魔的江湖高人,将我收去炼化。”
“我没办法之下,便只得寄希望于最后的判断,那就是他到底是是妖,还是人。”
讲到这里,谢老头一脸悔恨,王中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妙,立刻便追问道:“是妖如何?是人又如何?”
谢老头似是想起了当日的心绪,一脸茫然的道:“如果他还是妖,那我就索性跟他走了好了,几百年了,我起初甚至连计数都不会,我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一直就孤独的呆在阴暗河底,我感觉我已经到了我的极限。”
“如果他还是妖,那他就还是昔日提点我的那个宋公,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他或许就是我唯一的同类,跟着他总比孤苦无依的好。”
王中眉头一皱,又复问道:“那他要是不是妖呢?你在河底不出,又该如何去判断?”
谢老头惨然一笑:“他如果不是妖,我自然就是趁着河水还没干,赶紧远走他乡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至于判断的方法,我哪里会有什么辨别的方法,我对他说的是,你如果能证明自己还是妖族,我就跟他走。”
“其实我当时都已经做了决定,不管他怎样证明,只要他能拿出一个安慰我的态度,我都会跟他走了,毕竟我独自在河里待得太久,太久了。”
谢老头的话语之中,透露着一种只有久困之人向往光明之时才会有的情绪,听着让人心头一酸的同时,想想那亘古日久的暗无天日的日子,也忍不住头皮发麻。
但王中却隐隐猜到自己不好的预感来自哪里了,长刀在日光的照耀之下,隐隐有刀锋透露出来的意向。
“所以,结果他还是向你证明了,而证明的方式,无非是两种,是妖,那就杀人,是人,那就杀妖,我说的没错对吧?”
王中的声音冷的吓人,就连吹拂的寒风都没有他话语之中的森冷之意来得彻骨。
谢老头很坦然的承认了:“恩公果然慧眼。”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虚幻,仿佛又回想起了当日的场景,“没错,他说,既然你想让我证明我还是不是妖族,简单,每次河神祭典有活祭之时,最近这些的百姓大多是找些外地孩子来代替,丝毫没有诚心,我就找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灵童来祭你,帮你正了这河神之位。”
王中立刻将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么说,宁宁出现在竹筏上,作为祭品,算到最后,全都要归结到你这老妖怪身上。”
谢老头凄苦道:“恩公这么说,其实也不算错。但这确实非我本意,否则我也不会将这些全都……”
王中却粗暴的打断道:“不用多说,你若不杀谢家父子,也不会有谢郭两家的后续惨剧,你若不让宋复生自证妖族,也不会有宁宁成为祭品,你自己说,难道你不该杀?”
谢老头却忽然跪了下来,然而跪的方向不是王中,却是朝着茶棚的方向。
王中动刀的瞬间,常玉郎已经叹息一声,将小宁宁抱在了胸前,小家伙竟然在发抖,之前王中拔刀一刀连斩好几棵大树的时候她都若无所觉。
谢海看着宁宁柔弱清苦的面庞,一瞬间也是悲从中来,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任他百般解释推脱,也改变不了事实的。
但选择是自己做的,别人左右不了。
就在昨日之前,他还可以选择继续做一只妖,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他也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但就好像当初的宋行书对他所说一样,你是妖又如何,你是人又如何,你也不用去羡慕他们什么,好生修炼便是,总有你成道的一天。
什么又是修炼?修炼就是按照你冥冥之中的感应去呼应这个天地,一切都遵循你内心最深处的原始想法去做,不仅仅是对待天地如此,对待天地之间的人和物也都是如此。
他没有选择将王中一行偷袭杀掉,吃掉王中,而是彻底斩断了自己的异类之身,以一个人身来行走世间,就是他内心最深沉的想法。
但化形岂能没有劫数?
元身所做的一切,积累到此刻,那便是他的劫数了。
只是可惜,他此生唯一的同类,虽然告诉了他最简单的道理,给了他最初的指引,但却不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路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一个孤儿,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孤儿。
“叔叔,为什么,要杀爷爷?”
茶棚中,小宁宁缩在常玉郎的胸前,有些紧张的抓着他的衣服,忽然轻轻的问了一句,常玉郎不知如何回答,但细小的童音,却钻进了王中的耳朵里,宛如呢喃。
王中握刀的手头一次有些不稳,不是因为这老儿可怜,也不是因为他不想杀他,而是小宁宁在有些害怕的看着他。
他的刀有些挥不下去,甚至是,他已不敢再在宁宁面前挥刀斩向她所熟识或者好感的人。
小家伙不知谢老头代表着什么,只是单纯的以为这是那天给自己烧水喝的老爷爷。
而且,这老家伙占据的身躯,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算得上是小宁宁的爷爷,如果这世上还能算亲情,那这就是他最后的亲人。
王中握刀的手已经攥得青筋暴起,最后还是没能割下去,寒光一闪,刀锋破空一斩,旁边的冻土上瞬间多了一道细小而且幽深的裂缝。
狼牙刀还刀入鞘,王中立刻怒喝道:“起来,你跪在这,是想让一个孩子对你产生愧疚吗!啊?”
谢老头深深地看了宁宁一眼,然后却转过来沉沉的给王中磕了三个头,才缓缓站起身来。
“你对我磕头,也改不了我对你的杀意!”王中冷冷道。
谢老头却并不以为意,反而沉着的回答道:“老汉对恩公也是真心实意的感恩,如果没有恩公的出现,老汉现在或许不仅不能化形,还已经身心沉沦。”
“别跟我扯那一套,你的命我现在不取,等哪天算总账的时候,我一定来取。”王中满脸阴厉的说道。
或许严格来算谢老头罪不至死,但王中现在已经懒得去管那么多细节了,当他越是去追求细节与真相之时,这个世界总是对他回报以最坏的恶意。
谢老头立刻地下了头颅:“老汉自知罪孽深重,今后就在恩公身边当牛做马,但凭恩公处置!恩公要替宁宁报仇,性命也随时可取去。”
王中立刻大手一挥,便往茶棚里走去:“宋复生需要你当牛做马,我可不需要。宁宁吃好了没有,吃好了我们就走了。”
小宁宁知道王中心情不好,立刻乖巧的从常玉郎身上跳了下来,朝王中这边跑过来。她已经习惯了处在这样的氛围当中,以前和爹爹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
不过王中毕竟是不是爹爹,她对常玉郎还是有点不舍的,于是多问了一句:“那,他们呢?”
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指的正是常玉郎和谢老汉。
王中一边心疼的将之抱起,一边没好气道:“惹不起的人,咱们还躲不起吗?走!”
王中说着便要去牵毛驴,动作十分干脆,一点也不脱离带水,显然是与这两人决绝的态度。
常玉郎脸色也不好看,显然,他和王中之间那种微妙平衡的信任感,因为谢老汉的出现,已经破裂了。
他使劲点着手指,指了指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谢老汉,这老东西,当真是该杀。
但他却没有过多理会他,而是跑出去猛然拦在了王中的面前:“恩公先别急,你要带宁宁到哪里去?”
王中正要将宁宁抱上驴子,常玉郎拦路,他毫不客气的便道:“在下不过山野小民,当不得两位大妖的恩人,还请让路。”
常玉郎闻言一滞:“你早就知道……?王兄弟,我也不是有意……”
常玉郎解释道一半,王中却立马打断了他:“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秘密,只要不妨碍我,我对你是不是真实身份交代并不在意,但现在的情况,你我不再是同路人了,不是吗?”
常玉郎连忙又道:“王兄弟既然不在意,那妖也好人也好,咱们起码还是朋友不是吗?还是说王兄弟对跟妖族做朋友有偏见?”
王中却冷笑道:“我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真心对我的,反倒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妖族,所以我对妖族人族并没有什么歧视,但就算是朋友也有分道扬镳的时候,不是吗?朋友?”
王中的言语已经趋近绝情,常玉郎却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依旧死缠烂打的拉着驴子的缰绳不放:“那好歹我也和宁宁相识一场,我和宁宁也算是朋友,你准备把他带到哪里去,我问一下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