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之中,谢老头停顿了一下,才感慨的说道:“恩公想必已经知道金花的事情了吧?也就是宁宁她娘。”
王中脸色一变,狐疑的看着他,不敢确定。
谢老头却慢慢的点头道:“我这具身躯,就是金花原本嫁到的那个谢家之人,是她的公公。”
王中听到之后,心头瞬间明了起来。
茶摊老板为何说见鬼了,无非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居然完好无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接受不了了。
但茶摊老板之事尚小,宁宁的事情在他这里就说不过去了。
若说一切的悲剧开端,都起源于那丢在太阳村口的无名婴孩,那宁宁的悲剧,其实更应该从谢家父子下河打渔翻船身死开始。
有那么一瞬间,王中甚至有再次拔刀的冲动,但过了片刻之后,他只是深深的长吸了一口气,等这一口气完全沉入腹中之后才道:“妖杀人也好,人杀妖也好,再我看来并无分别,我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想法。但是,现在宁宁被我带走,你让我有溯源迁怒的冲动了。”
谢老汉却是摇头苦笑道:“老汉自知罪该万死,但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那年也是冬天,河面上冷清的很,老汉一年到头在水底难得露头,也就这等两岸都没什么人迹活动的时候,才敢冒出来一下,没成想就撞到了这两父子沿河洒下的拖网上。”
“那种又细又密的渔网,本来对老汉没什么作用,随手划拉两下,便可以撕得粉碎,但偏偏他们两父子,都以为是拉到了大鱼,死也不肯放手,船只很轻易的就被我拉翻了。”
“两人双双落水,偏偏不巧的是,儿子被他们自己下的渔网缠住,很快就沉了底,那老汉则要经验丰富的多,竟然游到了老汉的本体上来,老汉当时想也没想,一只爪子轻轻一拂就抓瞎了他这只眼睛,这老汉没多久也就淹死了。”
“然后你就索性占了这具身体?”王中登时冷笑了一声道。
谢老头慨叹了一声,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妖族化形,我不得其法,但这谢家老人是老汉这辈子第一次直接动手杀死的人族,或许是因为沾染了他的鲜血,老汉莫名的觉得这人的肉身对自己有一股牵引力,便用功力将之保存住,存放在了河水深处。”
“老汉开始也以为自己的化形之道便应在这具肉身上,可钻研了许久,还是不得其门而入,但当日在渡口,服食了恩公滴落水中的鲜血,回去之后,老汉便莫名的可以脱离元身,以这具肉身行动了,而且就连这瞎了的一只眼,也刚好被宋复生打瞎,两者融合,没有丝毫障碍,也就是恩公现在看到老汉的样子。”
话说到这里,对于自己这几百年的修行,谢老汉也有些怅然。
初开灵那会,懵懂之中只以为得了上天垂青,苦心修炼不停,但到了后面,苦于化形不得,凭空蹉跎岁月。
忽然有一天寄身化形而出,却连自己都云里雾里,说出去不仅是难以取信于人,还有一种难掩的寒酸之意。
王中听到这里,也大致明白了为什么谢老汉也会说自己是他的恩公了。谢老汉说的事情虽然听着玄奇,但再玄奇也玄奇不过他的理解去。
只是这般因由,来的确实有些莫名其妙,若不是他是一个玩家的身份,换了其他人,就算谢老头说的再情真意切,怕也是不会相信一星半点。
不过王中虽然因为玩家体质的原因,有些相信谢老汉说的真事,但就好像他不曾相信太阳村的村长一样,他也不会完全相信谢老头的话。
不管是人是妖,总会规避对自己的不利的部分,或许事情是真的事情,但是各种变故发生的角度,个人的心里想法又是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更何况,谢老头这样自承身份,许多的因果,在王中看来,承在他头上也并无不可,就好比如,王中接着便厉声问道:“所以,郭伯河河神,说的实际上便是你?祭的实际上也是你?”
谢老汉却颇为坦然道:“老汉知道恩公会做此想,但或许有些偶然见过老汉只鳞片甲的乡野之人会因为惧怕,认为我就是河神,但事实上,河神是郭伯,他们祭奠的,也是郭伯,只不过河里没有郭伯,只有老汉元身而已。”
王中眉头一皱:“听你的语气,你认识这位河神郭伯?”
王中一句话,登时将谢老汉久远的记忆都勾了起来,楞了片刻之后,他忽然转过脸去,看着漫山遍野的荒地,无声的点了点。
“老汉确实认识郭伯,或许准确点说,老汉开灵,便是因为郭伯。”
王中顿时大惊,他实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般缘由。与此同时,在茶棚中正在与小宁宁做着拍手游戏的常玉郎一掌忽然莫名对空,两人撞到了一起,笑声传来。
不待王中细问,谢老汉便接着感慨的说道:“老汉早年就是一只普通的河蟹,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忽然有一天,雨过天晴的时候,老汉从水里爬上河滩,被一个渔夫顺手就捡了起来,将我扔进了一个细口的篓子里。”
“那篓子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对那不过巴掌大小的天空,却记忆犹新。我和其他的水族一起,奋力的朝着外面爬着,但是每次爬到口子上,都会迎来一阵天摇地动,便又跌了回去。”
“来来回回久了,很多水族都不再动了,或是不愿意爬了,或是体力耗尽,只有我一个,还在坚持想要逃离出去。”
“终于又一次,篓子不再晃荡,现在想来,应该是渔夫暂时歇息了,我趁着渔夫不注意的时候,奋力从篓子里爬了出来。”
“不过,虽然脱离了困境,但我还要回到河里去才算安全。而且元身能水陆横行,但离水太久,终究还是不美,所以我循着本能便朝阴凉地方去,不知道爬了多久,最后我爬到了一株大树下。”
“大树下有一个蹄印,因为刚下过雨,蹄印中有一滩浑水,我便循着本能爬进了浑水里,水里还落了几棵松针。”
“后来我发现,那渔夫竟然还追了出来,只不过他没有发现浑水中的我,逐渐远去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明白了好多好多,也第一次遇到了同为妖族之属。”
王中眼眉一挑,这里竟然还有一只妖怪?
谢老头见他一脸疑惑之色,便解释道:“恩公来时应该经过孤松镇,那里以前的镇口是有很大一棵老松树的,老汉当时便是躲在它的树根下,它就是一株开了灵的松树成妖,比老汉得道不知道要早多少年,而那个渔夫,不是别人,就是郭伯。”
问及此处,王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颇有一种走进了神怪传说身临其境的感觉。
尽管这个世界真真假假,但有些时候,不得不说,精彩程度确实比和平城要高的多,难怪当初进入之时,那个系统女音会说祝您此生精彩无限。
王中心底升起感慨,谢老汉还在继续说着:“等郭伯一走,那松树妖便笑着说:‘没想到今日还能遇到一个开灵的小庞海。’从那以后,那松树妖便叫我庞海,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大体明白这就是我的名字了。”
“或许是开了灵,我莫名的就能和松树妖交流了,松树妖自称姓宋名行书,我便唤它宋公。它告诉我那个渔夫是附近的村民,别人都叫他郭伯,它还教了我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我是妖,我每日自发的吸收日月精华就是修炼等等,不过他那时候也懂的不多,还大多都是听过路的路人说的。”
“我在松树下的水坑中呆了半天时间,水坑的水便要干了,我只得离开,不过好在松树妖见多识广,指点了我回去的路,我经过小水沟,小河流,最后还是回到了河里。”
王中听得十分震惊,心中同时也在拿肖千岁做对比,当日的肖千岁据老猴说,也是一只山魈忽然之间就开灵了,只不过他还多了一些不属于山魈应该有的记忆,谢老汉这里,却好像没有这样的事情。
“然后你就一直自己一个人在河里修炼,没有出来捕食过血食?没有试图开启自己其他同族的灵智?”王中忍不住忽然开口问道。
王中的言语之中,听不出多少对妖族的偏见。
但谢老头还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杀过许多人族,连忙老实的回答道:“老汉就算成妖,也只有一人,河中水族无尽,也够我享用了,确实不曾做过捕杀过人族当血食的恶事。至于点化同族,说实在的,老汉曾经还真的有过试图的举动,但无疑都失败了,加上纠结于自身化形不得其法,久而久之,便不了了之了。”
王中立刻追问道:“那那些祭祀河神的孩子呢?难道不是命丧你手?”
谢老头苦笑着摇头:“祭祀河神,这事情还得从郭伯说起,恩公可知,郭伯是怎么死的?”
“祭祀之事应该是他死后被封为河神之后才发生的事情,难道这事与他还有关系?”王中忍不住直皱眉头。
谢老头颇为遗憾道:“祭祀河神虽是他死后才有的事情,但与河神送孩子,这事却是后人牵强附会所至,其实郭伯是有后的。”
“那时候我在河中修炼,虽然成了小妖,但不成气候,随便一个人族便能将我捉拿打杀,加上被郭伯捉了一回,心里有阴影,便一直在河水中不曾出去。但我在河中修行,郭伯在河上撑船,一来二去,我也见过他多次了。”
“有一年,我亲眼看到郭伯将一对母子依依不舍的送过了河,那孩子当时尚在襁褓之中,自那以后,郭伯逢人便念叨孩子,有些乡人还向他说过媒,他却从不答应,只是念叨。”
“后来祭祀河神的时候,不知道谁将这事说了出来,便成了这一桩歪风邪气。”
“乡人愚昧,将孩子送来河里,说出来恩公可能不信,起初有几回,我被闹腾的人群吸引过来,看到孩子落水,还暗中救了几回,将小孩都推到了岸边,但随着时间日久,这些娃娃都没得到什么好结果,甚至多有病患,我便不敢再插手了。”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这样。一直到我修炼了几百年之后,对两岸的人情了解的越来越多,才算是明白其中的情由。”
“后来我便不管了,祭祀河神之时,我若是在闭关,便当没看见,若是没闭关便来看一看,若有孩子恰好扑腾到我附近,我便救一救,没有的,我也就冷眼看着这闹剧一场。”
谢老头说的平平淡淡,没什么感情起伏,眼神之中充满了一种看尽了世间事的平静,但这眼眸之下,也不知道见证了多少幼小生命的流逝,以及他们成长的苦难。
王中心头一阵阴郁,这样的人间惨剧,竟然延续了数百年,无数身为同族的人类,竟然还没有一个妖物看的清晰,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不过他立刻又问道:“那当日在渡口,你为何又主动现身出来?”
谢老头立刻歉然告罪道:“还请恩公恕罪,那日在恩公的血液入水被老汉凑巧吞了之后,立刻便有一种明悟,恩公的血只怕就是老汉化形的关键,当时老汉的第一想法其实是想将恩公整个抓获的,那也是老汉这么多年头一次对吃人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想法。”
“但脑海一失了清明,也就映证了因果,差点被蹲守在侧的宋复生给俘获了去。好在他打瞎了我一只眼,让我虽然暴躁发狂,但那只是因为肉体疼痛带来的刺激,并非脑海之中那种忽来的强烈欲望,我也总算忍了过去,最后得以逃生。”
王中没想到当时竟然还有这等内情,反倒是听着一个妖怪说曾经要吃自己,他却没什么大的感觉,妖吃人,人杀妖,人吃人,妖杀妖,都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
不过谢老头既然认识那个县官,还知道县官的名字,让王中立刻想起了更多的事情,这老妖怪在郭伯河修炼了这么多年,对两岸的风土人情,人间世界应该也很有了解,对这县官应该不陌生才对。
“那个县官叫做宋复生?你对那个县官知道多少?”王中立刻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