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途中,经常会在各个路边岔道口,看到有人卖茶。
简陋的茶棚,大多以几根手臂粗细的柱子为主体,四周挂上草帘子,便搭建成了。茶棚除了卖一口冷热茶汤之外,偶尔还兼炒几个小菜,卤几斤肉,做着过往行人的口腹营生。
若是生意好了,周围的村民多半会担着一些乡土特产,在附近摆上,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处小镇的规模,但也有生意愈来愈差的,无非是行旅之人骤减,偶尔过处的人也没有多少闲余的银钱吃喝,就每况愈下了。
这地方名叫三岔口,因为恰好有三条路在此交汇,所以本地人便这样叫了。
往日来往之人络绎不绝,茶摊的生意也很是红火,但最近十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偶尔路过的人也是行色匆匆,少有在这歇息逗留的,茶棚是一日日看着旧下来。
但摆摊的老板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就一复一日的在此支应着,只是售卖的茶水从上好的闽南茶砖,逐渐变成了本地的山野粗茶,卖的吃食,也从当初的卤牛肉酱猪蹄儿加白面的炊饼汤条等等硬菜,变成了如今的香豆儿水萝卜,配上碎米煮的清粥等等。
不过即便是没有肉,小宁宁虽然心情不怎么好,但吃着还是挺香的,王中逗她,只是因她不怎么说话,与他现在一个性子,小孩儿这样可不好,还是得开朗些。
但常玉郎前脚刚到,后脚谢老汉又忽然出现在破败的茶摊门口,让王中心中犹疑的同时,也警兆大升。
他不要求每个遇到的人都会坦诚相待,就好像他也从不会随意将自己的根底告诉别人一样,但一旦这种微妙的彼此心照不宣被打破,多半都会伴随着危险。
来这里这么久,或许是系统的针对,或许是他自己的时运不济,他已经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但相比起王中心头的怒意以及警觉,茶摊里却还有人比他反应更加夸张,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已经老态龙钟的茶摊老板。
就在小宁宁对谢老汉的意外出现,也有些欣喜之时,那一直在茶摊最里头忙碌的毫不起眼的茶摊老板,被前头的动静惊动,朝这边看了过来,登时惊愕的看着谢老头说不出话来。
谢老汉与常玉郎在水里游了一圈,发髻湿透,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干燥,原本凌乱的碎发应该将面庞遮去许多,现在却完好的露在了人前。
虽然瞎了一只眼,但满是皱纹的普通苍老面容,就好像一个乡里老农一样,看在常人眼里应该也没什么。
可茶摊老板见了之后,却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一手还拿着水瓢,一手哆嗦着手指,指着谢老头,骇得一边后退,一边喃喃念叨着,不成字句。
“你……你……,你到底……你……”
“哐当”一声,装水的木桶被茶摊老板一下子绊倒,摔起一连串的锅碗瓢盆,这老头仍旧还在失魂落魄的后退,似乎前面进来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样。
王中立刻将刀抓起,回头朝这老板看去,但那老板却猛地大喊了一声:“鬼啊!有鬼啊!”然后惊慌失措的撞开后面的帘子落荒而逃了,留下摊子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
茶摊里现在也没有别人,就只有他们四个客人,这老汉本来在王中进来时还挺高兴的,就算是王中的脸上伤疤吓人,他都几乎是面不改色。
这几十年里,他这茶摊上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能进门,就是生意,今日总算是开张了,而且像王中这样的江湖打扮的人,一般出手都十分阔绰。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谢老头进门之后,却吓得连几十年的家底营生都不要了,仓皇逃窜,青天白日的大喊有鬼,配合上他那凄厉老迈的音调,登时听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好在是这附近没有人,不然附近的人家说不得早就有人报官去了。
店老板仓皇而走,剩下的四个人当中,只有小宁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愣愣的看着那老板一路远去。
王中眼神一眯,手中的长刀握的便更加紧了,出鞘只是扎眼之间的事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什么妖、人、佛、转世、陆地神仙什么都见识过了,今日见个鬼,好像也不怎么稀奇。
这时他也好像明白了,当日遇到谢老汉时,这老头家里粒米都无,是怎么活下来的。此时想来,若当日他们遇到的是一只野鬼,这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既然都死了,成了鬼物,还要吃什么饭呢?吃的怕不是人肉。
常玉郎看这架势,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你问他吧!”
然后便把板凳往旁边一拉,拖到宁宁那边去坐了,大有一副跟我无关的样子。
两人坐在侧面,一大一小乐呵呵的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王中和谢老头两人大眼对小眼。
王中皱着眉头斜了这边一眼,小家伙对常玉郎好似有一种自然的亲近,这种亲近却又不像是亲人朋友之间的亲近,让他有些不能理解。
就好像走在路上,忽然遇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就莫名的喜欢靠上去一样。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不过眼下自然是没有时间去探究的了,王中忽然转头对着谢老头说道:“谢老丈,难道不准备说些什么?”
王中说话的同时,手上的刀柄已经开始有拔出来的趋势,妖也好,鬼也好,既然能存在,但却没有肆虐人间,那就总是能对付的。
他不知道现在谢老汉是个什么状态,但他有信心,在瞬间爆发之中,将眼前的这个老头直接斩成两半。
自从那日体会到了真气立体瞬间的爆发之后,他也总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个绝招,这种毫无常理的十倍爆发,虽然他不知道具体因何而来,也许与那甲子神功有关,但现在这个世界,他想再多也没有用,能够奏效就行了。
凌冽的杀机,毫不掩饰,茶棚之内的空气,瞬间变得一冷。
这种冷与草帘子被撞破之后冷空气灌进来的那种冻人完全不同,而是一种心理层面上的危机感,让谢老头一瞬间比面对宋复生还要难受。
宋复生他还能了解对方的意图,但王中要么不动手,动手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死对方,这种纯粹的冷漠,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恩公息怒,恩公息怒,老汉虽然有些事情隐瞒,但对恩公绝对没有任何不轨之心!”谢老汉连额头的汗都来不及擦掉,立刻便告罪歉然道。
但王中却一动不动,凌厉的气势没有分毫的改变。很显然,取信他很容易,但破坏了这种信任之后,再想让他信任,就十分困难了。
他没有直接一刀斩下去,已经是那种急躁的性情收敛了许多的结果了。
旁边的常玉郎忍不住打趣道:“啧啧,这下难办了吧,我们这位大侠,翻起脸来真正是一点情面都莫得讲咧。”
王中却是冷哼了一声:“若是你犯在我面前,同样没有情面可讲。”
常玉郎自讨了个没趣,立刻闭口不言,不过却在那里同宁宁一起挤眉弄眼,仿佛在无声之中对小家伙说着王中的坏话。
常玉郎虽然只是开个玩笑,但其话语的背后,隐隐也有替谢老汉背书的意思,显然他这是在告诉王中,这老头真的没有恶意。
王中气息稍微松弛了一丝,转而对着谢老头道:“你我之间,最多只有一场交易,那几两银子,也算不得恩情,你也不用学他那样唤我,你之身份是你的秘密,你不愿说是正常,我也不多问,但请你现在离开,就当咱们没见过,如何?”
谢老汉楞了一下,忽然诚恳的下拜道:“恩公,老汉并没有叫错,可否请恩公借一步说话?”
王中乱眉微皱,谢老汉的态度之恭敬,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他的大恩人一样,但王中并不记得自己与他有过什么交集啊?
他要到一边去说,难道还要避讳常玉郎不成?
那边常玉郎听了,登时就眉毛一挑,扔下了手中的一根咬了一半的萝卜条,惊叫了起来:“好你个老东西,你这是过河拆桥啊!”
谢老汉却没理他,只是眼巴巴的看着王中,表情十分诚恳。
王中犹豫了一下,将露了一丝刀锋的长刀往刀鞘一戳,然后对常玉郎道:“你看着宁宁。”
说着他便率先走了出去,谢老汉连忙跟了上去。
常玉郎顿时气得哇哇大叫:“好呀,你们两个这是吃定了我……”
这时候旁边忽然多了一只小手,伸了一根咬了一半的萝卜条来,让他后半截话陡然气愤难忍的咽了下去。
萝卜条被他扯着就是一口嚼了,咬得嘎吱嘎吱做响,看得小宁宁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茶摊外的大路对面,王中和谢老头站在路边,冷风吹的人凉飕飕的,但这两个人都没当回事,王中是自己的体质问题,但谢老头这么老迈的身体,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目的?”王中站定之后,立刻便问道。
谢老汉和常玉郎一起回来,而且也看得出来,两人昨晚上是一起行动的,谢老汉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才找上来的,而且常玉郎竟然还将他带了回来,那么多半事情还与他有关。
谢老汉立刻拱手下拜道:“恩公慧眼,谢某人的确是有一件事想请恩公帮忙。”
王中犹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果断的冷冷道:“抱歉,帮不了。”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一户普通的人家,王中帮了就帮了,随手能做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谢老头摆明了身上有大秘密,还是与什么妖魔鬼怪有关,王中已经吃过亏了,不会再管这样的闲事。
谢老汉忙劝道:“恩公先别忙着拒绝,老汉先自明一下身份,老汉原本没有名字,但有人叫我庞海儿,所以用过这名字一段时间,但现在老汉有的人身,就打算用这肉身的名号了,老汉姓谢名海,至于元身,恩公也是见过的,就是那日在渡口的那只大螃蟹。”
王中听到一半本来想不耐烦的打断的,他都拒绝了,这人还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他也不会该注意,但这人后半段话,却让王中将到了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震惊。
眼前这个干瘦巴拉皱纹满面的老头儿,居然是那只螃蟹妖怪?
饶是王中之前已经经历过肖千岁和惠远龙魂的事情,此时也有些转不过弯来,这算是什么?神怪故事?一个修炼成妖怪的螃蟹?
这世界的妖族,怎么越来越复杂!
“那只螃蟹妖就是你?”王中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谢老汉苦笑了一声:“应该说,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王中立刻问道:“怎么讲?”说着他心头一动,“难道这与你叫我恩公也有关系?”
谢老汉连忙恭敬道:“恩公所料不差。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老汉原本是这郭伯河中的一只普通河蟹,但机缘巧合之下开了灵智,后面甚至通了修行,一直就在这郭伯河中生活。”
“但老汉修炼的时间越久,体型就越大,而且生活也越来越麻烦,郭伯河只是一条小河,老汉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发现,所以老汉一直想着化形成人,但老汉没有传承,也没有族群先辈指导,只能呆板的在河中做着最基本的修炼。”
“这一待,就是将近三百多年,直到最近,恩公过河之时,落了一捧鲜血于河中,被老汉侥幸吞服之后,老汉才算化形成功。”
“打住!”王中立刻伸手止住了谢老汉的话语,他十分疑惑的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本来是个妖怪,但是因为那天喝了我的血之后,就能化成人形了?我的血还有这种效用,我怎么不知道?”
谢老汉连忙道:“老汉真的没有说假话,老汉确实是因为恩公的鲜血才得了人身的。这其中的过程,还请恩公容老汉详禀。”
王中闻言眉头一皱,如果谢老汉说的是真的话,那难道是因为他玩家的体质?可玩家体质怎么还有催化妖族的作用吗?
肖千岁之事也只是牵扯于记忆,惠远大师的情况还不算明了,但绝对是与肉身无关的,眼前的谢老头之事,难道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王中考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道:“你先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