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这个常朋友的印象不是很深,但松平县学风浓郁,年年进学的学子都不少,很多家境稍微好一点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奋力让子孙读书,窦书生觉得自己认不全也是正常。
而且对方这等惴惴不安的心态,一看就是才进学不久的菜鸟,更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不过能去邱生在辉福楼的酒宴诗会,想来就算进学迟了,学问不怎么样,但家底应该也是殷实的。
想到这里,立时让窦书生有了些优越感来,虽然他家境贫寒,但自认学问是不差的,不然县里学问最好的邱生、何生等人,为何每次饮宴都会叫上自己呢?
常玉郎登时苦脸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听说县尊劝学,若是答不上来的学生,都少不了一顿好果子吃。”
窦书生却是呵呵一笑,大方的将他肩膀一拍,道:“实在不行,咱们到时候往角落一钻便是,县尊都看不到咱们,哪里会点到,常兄你就安心吧。”
常玉郎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对此中门道已经是摸透了,活脱脱一个学堂老油条,难怪一点也不怵,当下便把手一拱,豪气道:“那今日就仰仗窦兄提点了!什么也别说了,今天这太白楼,玲珑八珍,必须来一个。”
所谓玲珑八珍,乃是这太白楼小有名气的八道点心,自个儿取了个好名字,好烘托一下价格,不过口味确实不错,在这松平县中,若论早茶点心,当属这里一流。
这也是为何常玉郎之前开口便说太白楼走一遭的缘故,一来近,二来正是吃早饭的好地方,而且还是贵地方,不怕这窦书生不上钩。
窦书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在这街坊邻居的嘴里,可不怎么体面,甚至在同学朋友当中,也只是敬陪末座的角色,不过这人脸皮却厚,凡有饮宴,必然拐弯抹角的也要去蹭上一蹭,一来有人请客,可省一顿饭钱,二来则是,他平日里可吃不到那些酒楼美味,有此机会,当然不能放过。
他们两人在前头走着,王中和谢老头两人老老实实的低头跟在后面,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王中的耳朵,却是一直在关注两人的谈话,只是原本他以为这两个“读书人”在一起总会说些文字之事,这样他也可以顺便窥得一二关于这个世界的文学信息,但没两句却暴露了原形,原来是两个学渣,在讨论怎么躲避老师的检查,不听也罢。
片刻之后,一行人转过街角,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外已是人声鼎沸,来往进出的人络绎不绝,空气之中,食物的香味越发浓郁,只是闻上一闻,都让人食指大动。
他们刚走到门前,打前面也来了几个人,看装扮和窦书生差不多,只不过衣衫要新鲜光亮的多,有的手上大冬天还拿着折扇,都是读书人。
有人一见到前头的窦书生,立刻便笑着开口起哄道:“哟,这不是窦宰相吗?今儿个辰时三刻未到,窦宰相居然起床了,当真是稀奇啊!”
边上几个登时皆朝窦书生望了过来,人人都远远的便与窦书生打着招呼,只不过一个上前见礼的都没有,反而倒是好像遇到了一个稀罕玩意儿,围上来观看。
王中见人瞬间多了起来,立马偷偷将常玉郎袖子一拉,在他身后低声道:“怎么这么多人?这人怎么又变成窦宰相了?”
常玉郎无奈道:“他全名叫窦在相,加上平日里又经常觉得自己满腹经纶,有宰相之才,所以大伙就叫他窦宰相咯。”
王中顿时一阵无语:“这么多人,不会露馅吧,可别被人认出来了。”
常玉郎忙回道:“放心,越是读书人多就越不会有事,这城里就读书人是最安全的,根本不会被扦插,甚至普通人看到了都得恭恭敬敬的对待,加上这里又没有人认识咱,不会有事的。”
常玉郎刚说完,前边正跟窦书生开着玩笑的一群人,忽然有人发现了窦在相身边还有个面生的朋友,立刻就向窦书生问道:“呵,窦宰相才高八斗,这是又交了新朋友了?看来一定也是和窦兄一样的饱学之士吧,啊,哈哈哈!”
窦书生笑呵呵的同众人打着招呼,这些人都是县里的学生、朋友,要么是家境殷实,要么是才学不俗之人,能够与他们打成一片,他觉得自己做人还是蛮成功的嘛。
听到有人问起常玉郎,他刚要开口介绍,常玉郎已经自个儿上前唱喏道:“后学末进常三郎,见过诸位朋友,久仰久仰!”
窦书生也跟着打着哈哈道:“三郎才治学不久,诸位切莫太过,免得闹笑话,闹笑话。”
对面一群人顿时各自哄笑:“不过不过,能得窦兄教诲,三郎他日定然青出于蓝,才高八斗指日可待啊!哈哈!”
窦书生听得这话之后,倒是十分含蓄的点了点头,然后颇有一丝自得的道:“哈,以三郎的资质,日后当不差,不差,哈。”
此话一出,对面几人顿时又是一阵哄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群人聊的有多么投缘,多么开心。
在常玉郎背后的王中,却觉得这些人说话都阴阳怪气的,明显是在取笑窦书生,偏生这书生还真以为这是别人对他的抬举,也不知道是天生就缺心眼,还是故意装的大智若愚,与人虚与委蛇。
不过对面那群人,其中为首一人笑过之后,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将折扇一收,在常玉郎的肩头虚点了一下道:“小三郎,既然是末进,更要专心治学呀。”
说完也不管常玉郎听不听得懂,转身就朝着太白楼里面走了进去,窦书生还在与他拱手作揖,他也只是顺带挥了一下手臂,权做回应,看上去没有了多理会的念头。
此人一走,其他人立刻也跟了上去,有几人落后的,还在喊“邱兄等等小弟”之类的话语,倏忽之间,热闹的酒楼门口便安静了许多。
窦书生不知道还在回味些什么,脸上带着洋洋自得的笑意,颇有些自豪的也跟着朝门里走去,不过那看门的伙计见了是他之后,刚想要上来拦,但见到常玉郎在窦书生身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登时便将自己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等常玉郎一行人走过之后,这伙计才一甩肩上的抹布,嘀咕道:“啧,不知又是哪来的蠢材!”
不过骂归骂,生意上门自然是要招呼的,转眼,伙计就变了个热情洋溢的脸庞,连忙招呼常玉郎等人。
“几位客官,可是要用早茶?这边请,这边请,想吃什么,您看那面墙上,只要挂了牌子的,随便挑随便点!”
王中早已发现,这家店铺的布置倒是颇为新鲜,里头居然有一面墙上,专门挂了好多几寸长的小木牌,上面写的各式菜名。
前来用餐的食客,只要看着这墙上的菜单,便可以点菜,倒是方便。
不过窦书生与常玉郎脚步却没停,窦书生径直挥手道:“今儿个楼上坐。”
伙计下意识的便想去拦,这楼上坐的都是读书老爷,窦书生上去做什么,莫不是又坏了事情,他自个儿讨了没趣是小,反正他也不会有这样的觉悟,但是扰了读书老爷们的雅兴,岂不是让老爷们对太白楼的印象变差了?
不过他还没动,常玉郎已经抛了一角银子出来,他伸出去的手立刻便不自觉的去将银子接上了。见还有个常玉郎,又收了银子,伙计总算忍了,强颜欢笑道:“好嘞,两位客官楼上请,楼上贵客两位!”
伙计吆喝了一声,上面楼梯口上,立刻多了一个迎接的伙计。
只不过这伙计在看到窦书生的时候,脸色也变了一下,变得难看了一些,不过还好有个常玉郎在窦书生身边陪着,伙计才没有垮下脸来。
摆出一副笑脸,将常玉郎等人迎了上去,不过王中和谢老头刚要走上去之时,这伙计却直接拦了下来:“这位公子,楼上空间狭小,您家这两个下人,要不就在楼下大堂安排一桌如何?”
常玉郎回过头来便道:“没规没矩!”
那伙计本来还以为他说的是王中与谢老头,没想到常玉郎顺手就是一角银子砸了过来,正好砸在这伙计的心窝,疼得他差点叫出来。
被银子砸中,这伙计疼的连忙捂住胸口,当然也就将手收了回去,王中与谢老头两人立刻便走上了二楼。
常玉郎已经邀着窦书生在一个靠窗的边上坐了,立刻便喊道:“把你们店里的招牌点心,赶紧上上来,那什么玲珑八珍,搞快点,再来点拿手的下酒小菜。”
王中与谢老头顺势便在他们旁边的桌子坐下,之前那伙计正捂着胸口的银子龇牙咧嘴的站起来,听到这吩咐,不得不又恭敬的回应道:“好嘞,客官您稍等,马上,酒菜就上来!”
伙计说着便下楼去,常玉郎一边给窦书生倒茶,一边笑道:“这些个三教九流,就喜欢狗眼看人低,就是欠收拾。”
窦书生一听这话,也十分有认同感:“常兄人情世故倒是通透,我也早看这楼里的伙计不爽了。”
两人起了个话头,又开始闲聊起来,那楼上伙计刚下楼,便遇到了自己的同事,楼下的伙计见他还在揉着胸口,立刻问道:“咋的了这是?”
那楼上的伙计立刻低声骂骂咧咧道:“还能咋地,遇上这窦书生,准没好事。我到后头催菜去了。”
三楼靠边的有一桌,正是刚才进来的几个读书人,有两个正好目睹了刚才二楼发生的这一幕,其中一人登时便笑着一指下方正在交谈的常窦二人道:“啧,这姓窦的真是好运道,这位常朋友出手阔绰的很呢。”
有人跟着也朝下面望了望,常玉郎刚才喊话的声音很大,楼上也听见了,吃个早茶两个人上来就要玲珑八珍,还配上酒菜,确实是豪奢的手段。
另外一人立刻跟着笑道:“也不知道是哪家发迹了,家里蛮横惯了的少爷,估摸着现在家里现在想读书了,所以就换了身儒衫吧。”
“嘁,穿了身衣服,就是我辈读书人了么?”有人看都懒得看,立刻不屑道。
边上有人一边倒茶一边附和道:“就是,读书讲究的是学问,没学问,我看今儿个在县学就要丢老大的丑。”
之前那发话的书生立刻笑了起来:“人家这不是正找了个饱学之士在靠拢请教嘛!”
此话一出,顿时满堂哄笑起来。
不过有一人却忽然道:“窦在相年年占着县学的名额,书本文章却是九窍通了八窍,一窍不通,我看,不如今年就让县尊把他赶出县学好了,免得天天舔着个脸上来,面对这等厚脸皮的人,你我拒绝也不是,不决绝也不是。”
他旁边有个圆脸的年轻人立刻跟着道:“陈兄此言甚好,我也早看此人不爽了,若不是看在还有一丝同窗香火情的份上,上次在月香楼,人家清霜姑娘明明都不想理他,他还非要在那里胡搅蛮缠,装作自己学富五车,我都想打他了,无赖脸起来,着实惹人生气的紧。”
不过他对面一人却道:“他就是这般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说来说去,还是县尊对他太过宽厚,连这等十考十不过的人,都还让其读书,简直就是浪费笔墨纸张!”
这时那一直没说话的邱姓书生却忽然开口道:“慎言,县尊优待读书人,那是我辈之人的荣幸,殊不知其他县学之中的朋友,羡慕咱们还羡慕不来呢。县尊也是想让人读书,通教化,明事理,窦在相虽然不堪了些,但可不能怪到县尊头上。”
几个书生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还是邱兄说的有道理。”
众人应和一番之后,这邱姓书生又开口道:“不过陈兄说的事情,倒也有可为之处,窦在相在县学徒占名额,每个月有禄米领,还不知恩情,不仅不苦心读书,反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这样也违背了县尊鼓励读书的初衷。”
“县尊自己定下的优渥政策,自然不好轻易收回,我们这些做门生的,不能置若罔闻,这等害群之马,我等有义务为县尊将之清除。刚好今天又是县尊劝学的日子,到时候便将这事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