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是灵川府境内的一条大水流,广福县地势平缓,出县城南边十里,便是沱江。翻过高大的堤坝,这里有整个灵川府最大的沱江渡口。
只不过沱江在灵川府这一带,几百里的河道曲折来回,水流宣泄不畅,极易引发溃堤,造成洪灾。
平时沱江的水利治理,便是广福县的一项重要工作,最近这段时间,渡口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而且恰好临近汛期,所以导致广福县的县令,不得不亲自带兵驻扎到了渡口来,以方便指挥前线的河汛防治工作。
渡口处的江面平缓,两艘高大的楼船在渡口随着水浪缓缓沉浮着,周围也没有什么船只,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
但站在渡口一侧岸上的简易棚屋之中的县令韩元枚,却是忧心忡忡。
要知道平素这渡口可以说是来往商旅,络绎不绝,算得上是广福县的一大财源宝地,光是设卡收税,都能收好些银子上来。
但如今整个渡口,除了他和二百县兵,以及两艘水军楼船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
虽然说渡口封禁是他自己下的命令,但他也是没有办法,谁叫如今渡口江面之下,接连出现怪异事情呢?
打从一个多月之前开始,渡口就开始经常有人莫名其妙落水,有的能救起来,有的则是掉下去连个泡都不冒,就没了影儿。
救起来的人,一问原因,也是五花八门,有的说是被水鬼扯了,有的说是河里有人叫他,情不自禁的就下去了,更离谱的是,有人说看到河里有宝藏,简直就是乌烟瘴气。
但这还没完,之后这里更是隔三差五的就开始翻船,后来汛期还没到,这渡口的江面就水势狂涨,极不寻常。
时不时还有风浪莫名兴起,最大的时候,甚至会拍出丈许高下的大浪。
别说这沱江了,就是在大江之上,这种恶劣的情形,也十分少见啊。
附近的百姓愚昧,只会传言说是沱江水神发怒了,但韩元枚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水神河伯的,就算有,也不过是些祸害凶兽之流,凡夫愚子不见其貌,只知其威,于是害怕得牵强附会而已。
此处渡口勾连沱江两岸,算是灵川府与零陵府的重要交流通道,渡口出事,韩元枚自然要管。
起初他还以为是水纹异常,便禁了小船下水,过河都用水军的楼船来运输,充作渡船。
楼船高大,且沉重异常,一点小小风浪,自然是不惧的。
如此施行了几天,倒是没再出现祸事,而且由于渡船是官府的,所以上船需要排票,县衙光是卖排票,都有了好些进项,三艘楼船可以说是来回日夜不停,但也只是勉强满足渡口的一些基本需求。
比如渡人什么的,大宗货物商旅等等,想要过河,还是得等。
但即便如此,昨天夜里还是出了大事,好好的一艘楼船,直接就这么没了,也不知道是被风浪飘到了下游去了,还是就此沉了,无人知晓,好似凭空蒸发了一样,连带着上面的水手船工,渡河的百姓,以及维持秩序的几名县兵,全都不翼而飞了。
大清早属下来报,韩元枚惊得是魂飞天外,百多条人命说没就没了,这传了上去,府衙多半会把他这顶上乌纱给摘了。
所以韩元枚赶紧将渡口先封了,保住剩下的两条船再说,然后更是亲自赶赴渡口,可惜这浑浊的江水,任他把眼睛看瞎,也看不出个花来。
“前几日不是发下去了悬赏告示吗?怎么到今日也不见几个高人义士前来揭榜的?”
棚屋之中,气味难闻,这本是渡口河工的临时居所,如今成了韩元枚的暂时办公场地。
韩元枚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忍不住便冲着旁边的秦师爷喝问道。
渡口多次出事之后,韩元枚也曾向府里去过信函,但府衙却认为不过是水患,反倒将他批了一顿,认为他治水不力。
因为说来也怪,这沱江上下渡口这么多,甚至广福县上下游的其他县里头,都有大小渡口,同一条河,但偏偏人家那边都没出事,就他广福县出了事情,韩元枚也是百口莫辩。
韩元枚无法,只得寻求他处帮忙。
恰好身边的秦师爷往日交游广阔,便给他出了个主意,张榜求贤,寻求江湖民间的高手来解决此事,韩元枚便同意了。
只是告示贴出去好几天了,而且秦师爷还支使了一大笔银子,据说是奉行给了绿林行上的好汉,将悬赏都传到了周边远处,却还是没有人来应征,这只能让韩元枚更是焦急。
秦师爷连忙拱手向前,躬身下拜道:“明公莫急,这消息传递出去,总还要有些时间的,而且咱们县里头,这些天已经有不少江湖人士聚集,显然已经有成效了。”
“不过这些江湖人做事,不像咱们官府明码标价,总是要试探一番虚实,所以未有人揭榜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再等两天,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来试试的。”
韩元枚闻言立时没好气的呵斥了一声:“试试、试试,本官要的不是试试,是要能将这水里的凶兽我除了。”
韩元枚气在心头,绿林道上和官府,本就是天生的死对头,他身为朝廷命官,手里还有几百县兵,却不中用,反而要向江湖绿林这等人物求救,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秦师爷知道县令正在气头上,此时多说话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果断的沉默不言,让县尊多骂几句,出了气头就好了。
就在韩元枚骂骂咧咧的时候,忽然外头有属下来了急报。
“大人,不好了,城里有人打起来了,而且当街杀了人,孙班头他们不是对手,锁拿不及,让他逃了,主簿大人特来让小的报信!”
棚屋内,秦师爷听闻此言,顿时心头一跳,暗叫不好,这些江湖人聚集在一起,稍有不对付,便是刀剑相向,闹将起来,县城说不得都要大乱,这下可真是闯了大祸了,县令若是怪罪起来,他这颗脑袋就算缩进脖子里,只怕也不好过。
县令韩元枚果然登时就暴跳如雷,从棚屋之中窜了出来,喝问那报信之人道:“可知是哪里来的贼匪?”
报信的长随立刻回答道:“不知道,那人并未留下名号,而且孙班头问了一下在场的几位大侠,也无人识得。”
韩元枚登时气得一跺脚,立刻就朝着拴着马匹的地方快步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继续快速问道:“县里现在如何?可有乱子?那人杀伤几人?死伤的都是些什么人?衙门里何人善后?”
秦师爷赶紧出门跟上,跪在地上的长随也立刻小跑着跟上去。
“回大人,城里现在没什么事,汇元楼那条街已经被孙班头戒严了。死的十几个都是飞鹰帮的人,没有伤者。”
“嗯?”韩元枚闻言迟疑了一声,脚步一顿,转头问道:“没有百姓死伤?”
长随楞了一下:“额……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些侠士援手,帮忙护持,所以确实没有街坊邻居受伤。”
韩元枚手都已经接过了看守马匹的士兵递过来的缰绳,闻言却又缓缓放了回去,让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么说,是那些江湖人自己斗殴致死咯?”韩元枚疑惑问道。
那长随想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边上的秦师爷立刻便指点道:“你将事情发生的前后与大人详细禀告一遍。”
长随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便将汇元楼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
韩元枚听完之后,不仅没有更加生气,反而是冷笑了一声:“果然是江湖匪类斗殴,既然孙班头能压服的住,本官就不用回去了。你即刻回去告诉孙班头,就说是本官的命令,这些江湖人如果在城里闹事,只要不伤及无辜,就让他们打死打活,死了也不用管,反正他们也不用官府来置办后事。”
“如果伤了百姓人家,一律法办从事!”
说完韩元枚转身又往回走了去,显然是真的不打算回城了。
长随只得恭敬的领命而去。
但跟在韩元枚身后的秦师爷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这时候韩元枚又忽然发来命令:“秦师爷,你速派人去敦促何校尉他们,让那些渔民织网快一些,别到时候又拖后腿。”
渡口的状况,按照韩元枚的理解,无非是什么大蟒老龟之类的巨大凶物肇事,只要捆绑捉了,自然海晏河清,所以韩元枚一早就派人去附近的渔民村落征役,准备织就一张大网了。
秦师爷领了命令,却没有立刻下去执行,反而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韩元枚疑惑的回头问道:“怎么回事?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秦师爷忙道:“明公勿怪,学生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还请明公谨慎对待。”
韩元枚看了他一眼:“你是说那些个江湖奇人异士的事情?”
秦师爷摇了摇头道:“不仅仅是如此,而是刚才那个死了人的飞鹰帮。”
韩元枚登时冷笑了一声:“飞鹰帮又怎么了?本官虽然只是广福县官,但对附近的一些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这飞鹰帮不是在鹰愁涧附近驯鹰养雕么,那些个凶禽平素祸害乡间也不少,这等恶匪,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师爷却赶紧凑近了解释道:“飞鹰帮是小,可学生却听说,最近飞鹰帮的产业,好像都被霍家给盘下来了,现在的飞鹰帮,算得上是霍家的人。而且今日被杀的耿景龙,是飞鹰帮难得的好手之一,此事,霍家多半不会善了。如今凶手潜逃不知所踪,若是霍家来要人,咱们可如何是好?”
韩元枚听到这里稍微楞了一下,然后才展颜一笑道:“老秦啊老秦,不是我说你,你这书读个半吊子,跑江湖也没跑出个名堂,有些事你竟然还拎不清。”
“本官就放个话在这里,就算霍家真要替属下出头,也不会咱们广福县有什么过不去。”
秦师爷连忙恭敬请罪道:“学生愚钝,还请明公解惑!”
“哼!”韩元枚冷笑了一声:“若他霍家是以江湖身份来,江湖中人,自己本事不济,被人杀了,难道还有脸找官府主持公道不成?”
“再若他霍家是还未丢掉官场身份,堂堂一个南陵霍家,三相世家,又岂会为一个江湖匪类出头?”
秦师爷听完之后,顿时有些汗颜,果然同样是读书,人家能做官,自己却出不了头,最后只能给人打下手,在自己有经验的地方提供一些助力,不是没有原因的。
“原来如此,是学生愚钝了!”
韩元枚挥了挥手,不耐道:“行了,你以后尽量还是少带着你那股混江湖时的那股思维习惯,去办事吧,这渡口的祸患不除,说那么多也是空话。只望你出的主意,最好能引来你说的那些什么诨号混江龙、浪里白条的水下英雄,早日将这祸患给除了。”
秦师爷赶紧尴尬的抹了抹额角,告退下去传话去了。
只是韩元枚想的再好,但这些推测都是依据正常人做出来的判断,如若遇上非正常人,那就不好说了。
……
王中有时候就觉得,这个世界的人大多都是不正常的。
这难道不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为何一处文明的城池之中,会出现如此匪类横行的事情呢?
如果所谓的江湖都是飞鹰帮耿景龙之辈,那这江湖也不过就是匪患。
只是他这般想的同时,却也不知,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反而觉得他才是那个不正常的。
汇元楼中,飞鹰帮耿景龙本是帮最近新投靠的主人霍家大小姐打前站的。
耿景龙旧日习性不改,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在场众人虽然心有戚戚,但也觉得这货死有余辜。
更有一点的是,那披发刀客虽然其貌不扬,但杀人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耿景龙只是略一退却,便被他抓到了破绽,豁命欺身,硬生生砍成了两截。
只不过刀客杀心也太重了些,原本飞鹰帮还有几个帮众的,死伤只有三两人,但此人杀得兴起,连门口看马的帮众都没放过,十几个人全都被他一一砍死。
就连两个断了手臂只在哀嚎的,也被他补上了一刀,背上还有个孩子都不忌讳一下,杀戮成性如此,让在场众人无不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