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但五月的天也其实也差不多。
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转眼间一阵恶风起,天空就阴沉了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吹得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
程世孝的脸也阴沉得好似要滴出水来,不过到底他的脸还是没有老天爷变得快,豆大的雨点哗啦啦的便倾洒了下来。
然而楼里哗啦啦的声响,却比才落下的雨声要大的多,祝家老爷子明明已经行将就木,但怒极了,将这满桌的美味珍馐掀翻在地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豪横。
“霍家大小姐又如何,她要做武林盟主,还不是一样要找我买粮食?没有我祝家鼎力相助,她能聚集起如此多的人马?她霍大小姐是仙女,不用吃喝拉撒,她那些手下武夫,士兵走卒,难道都是铁打的,不用吃饭?”
紫色的檀木拐杖,在地板上疯狂的戳着,和满地的碎片一起,宣示了祝兆陵满腔的愤怒。
周围的下人丫鬟,都被吓得缩在墙角,不敢有稍微动弹,若是引起了心情不好的家主注意,被打死在当场也是常有的事情。
祝兆陵一张老脸之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斑点,随着皱纹的抖动,好似一只凶恶发狠的癞蛤蟆,在来回鼓荡着气息。
程世孝低沉着声音说道:“舅老爷,江湖中人不像朝廷的人那么好说话,这帮人不通规矩,只认手里的刀剑,若是惹急了……”
程世孝话没说完,剩下的意思,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祝兆陵却冷笑一声,说道:“那又如何?江湖中人也是人,是人就得有吃有穿。她霍家大不了把我杀了,可没了我,你以为这南陵道境内,还有人能给她提供如此大量且低价的粮食?”
祝兆陵话语之中,透露着无比的自信,让程世孝心中忍不住又是一沉,拱着手不好回答。
祝兆陵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坐回了座位之上,语气变得缓和了一些:“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反正泰儿的陵寝之地,方圆十里之内,我不想看到有任何人闯入。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祝兆陵便挥了挥手,开始闭目养神。
毕竟年纪大了,只是发一通火,对他的身体消耗,都非常巨大。
“是!甥儿告退!”程世孝拱手退出房间,几个仆役丫鬟,才赶紧战战兢兢的开始收拾地面,一个个尽量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闭目养神的家主。
离开楼阁,程世孝一脸阴沉的直接来到了庄丁的营房之中。
营房前是一处大校场,此刻暴雨倾盆,校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除开值守的庄丁,剩下还在营房的,全都窝在廊檐下休息说笑着。
看着这群手下,程世孝心中顿时一阵无名火起,气不打一处来!
“都他妈在这里等死呢?都给老子滚出去练,养你们是光吃饭不干活的吗?”
一声爆喝,突破暴雨轰鸣声骤然炸开,惊得上百名庄丁齐齐一愣,全都炸了开来。
见是大统领来了,众人连忙贴着边站好,齐齐行礼。
程世孝大步而来,倾盆大雨,也没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连衣衫都没有被打湿一角,丝丝蒸腾的雾气,将满脸怒容的他,衬托得好似一尊神将。
“见过大统领,这,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所以儿郎们才进屋躲避一下!”
虽然看得出来程世孝的心情不好,但还是有亲近的庄丁,立刻上前躬身禀告着。
然而话未说完,程世孝便猛的提起一脚,将之直接踹飞了出去,跌落在校场之上,不停咳嗽干呕着,爬不起来。
“大统领恕罪!大统领恕罪!”
突来的变故,让众人齐齐一惊,所有人立刻全都跪了下来,磕头请罪。
程世孝心中却更加恼怒,恨不得立刻抽出刀来将这群废物全都砍了了事。
白芽县人不杰地不灵,也没什么吸引外人的地方,他能聚集起这么一只庄丁队伍,也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多数其实都是泥腿子出身。
这些人让他们习练一番拳脚,欺压平头百姓还可以,但是想要对付真正高手,或者真正的势力,那是难如登天。
就这一群随便下跪的软骨头,给他们绝世功法,只怕也练不出什么名堂来。
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他已经能够做到的极限了,真正的江湖好手,他也不是没有招揽过,但是听说是给一个乡下地主员外做庄丁,就连那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下三滥,都不愿意来,就更别说那些刀头舔血一身煞气横骨的主了。
不过终究他还是没有失去神智,忍了下来!
“滚出去!给老子练功,雨不停,不准歇!”
程世孝一声爆喝,这些庄丁顿时如同受惊的老鼠,全都冲廊檐下窜了出去,在校场上摆开阵型,亮出兵器,呼哈呼哈的练起功来。
不过这一动作起来,看得程世孝心中是更加的气闷了。
这么多年了,他就没看到过一个有前途的,仅有的几个真有冲劲的,也都资质不堪,能练个套路与气力,便算是不错了,带几十号人冲杀平民,火并一些小土匪还可以。
遇到真正的大军或者高手,依旧只能是送死。
程世孝索性扭头就走,眼不见为净,若不是为了这祝家庄偌大的家业,他还真懒得在这受气。
只不过一想到祝家庄与祝兆陵,他的心中更是恼怒,甚至已经开始不耐烦。
“十多年了,这老东西到底把秘密藏在哪里?”
白芽县什么特产,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祝家庄的粮食。
虽然整个南陵道境内,都没什么贫瘠的地方,但白芽县祝家庄不同,这里的粮食,总是产得又多又便宜。
能够与霍家搭上线,专供霍家的粮食,祝兆陵的本事显然不一般。
民间都传说,祝兆陵治田有良方秘诀,这才是他从一介布衣,到成为一个粮食巨富的根本原因所在。
但程世孝来祝家庄已经十多年了,这么多年观察下来,他却一直没有找到祝兆陵能够如此大量出手粮食的秘密。
程世孝打小是没接触过种田,但这么多年,他看也看了,学也学了,可祝家庄这边种田与别处一样都是秧苗,一样都是施肥浇水,并没有任何的特殊,但祝家庄每年就是都能存下大量的粮食,然后对外出售。
粮山换来金山银山,有些让人惊异,但却没什么特殊之处,这让程世孝十分不解。
不管是祝兆陵偶尔露出的自信,还是他自己的猜想,他都坚持认为,祝兆陵肯定有什么秘诀方法,藏在心中或者家里,不对外人透露,非子嗣不传。
唯一让他有些心喜的是,这死老头子老来得子,却先后死了儿子孙子,天生的绝户命,这祝家庄早晚要落在他这个有一丝远房亲属关系的他身上。
若非是为了这个秘密,他早就想把这个死老子给一刀杀了,自己做这祝家庄的主人。
就算不能像以前那样挣金山银山,但这偌大的家业,已经足够他挥霍大半辈子了。
而且在地方上做一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也不用跑江湖过那刀口舔血的惊险日子,该是有多么的爽快。
越是这样想,程世孝心中越是生气且不耐。
当初在韩家做学徒之时,便是因为要终日劳作,做徒弟跟做他韩家的奴隶一样,干最多的活不说,最后还连一文例钱都得不到,他才忍受不住,叛逃出门。
后来在江湖上混迹了一些年,才辗转来到祝家庄,一叙家中,才知还竟然有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便在这里落了脚。
接着便是给这祝家做牛做马,尽心尽力,但这死老头子却从来只把自己当做外人,一点诀窍的口风都不漏。
如今他儿子孙子全死了,还抱着秘诀不放,简直就是老的已经糊涂了。
这次给他孙子临时改墓修陵,甚至找女娃来殉葬,自己哪件做的不是尽心尽力?
“老子甚至将穆家二郎都骗来杀了,就为他那妹子可能是那老神棍说的八字,可他却还是把老子当那些庄户一样对待,真是岂有此理!”
程世孝心中越想,甚至越发愤恨起来!
穆家二郎可是他当年行走江湖时结识的一名好友,恰好最近在南陵道带着妹子游山玩水。
穆家那妹子当年二郎曾与他提过一嘴,似乎也是阴月阴时出生的,所以他才会为讨好祝兆陵,出此下策,假意请穆家兄妹来玩,然后趁其不备,将之杀了。
只是可惜,穆无暇人都送到了地宫门口,按道理说应该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因为送进去之前,肯定检查过呼吸心跳的,不可能还是活人。
可偏偏这样一个死人,竟然诈尸逃走了,还闹出一个人一条龙来接应,让他心中愤恨之余,也满是惊骇。
当晚的那几个庄户几十双眼睛,应该不会看错,那条龙多半是真的。
即便是一条恶蛟,但这等妖族牵连,肯定不小,再加上穆家在江南道也是有不小名头的,如果穆无暇真的获救,那么他所面临的,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霍家要来查妖龙之事,凭我一人也当不了多久,那死老头自恃有什么种粮的秘诀,对于志在天下的人来说,确实了不得,但对江湖中人来说,杀了也就只是杀了。”
这次妖龙出现在白芽县,霍家明面上说的是让众人小心,不要靠近妖龙水域,但实际上却早已派人来了白芽县与祝家交涉,霍家大小姐竟然是要亲自来白芽县查探妖龙事发的水域。
虽然不知道霍家大小姐为什么对一只妖族如此伤心,但其中牵连,肯定不简单。
“我若还在这里跟他躺这一趟浑水,肯定少不了要被牵连,索性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宝库里的银子都卷了,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做我的富家翁,岂不快活?”
“这祝家偌大的家业,就算死老头最后将秘密传给了我,但若殉葬的事情败露,我也持不长久,还不如逼问出来,到了其他地方,买田置业,不是一样能发达?”
心念转动,程世孝的眼神越来越亮,什么祝家霍家,都暂时被他抛到一边去了。
……
这边程世孝在心中发狠的同时,老态龙钟的祝兆陵,在仆人们将室内收拾干净之后,才缓缓站起身形,拄着拐杖走向了房间的一处角落。
随着一阵机括声响起,书画墙壁背后,竟然翻转出一道宽阔的楼梯。
楼梯很长很深,祝兆陵年迈体衰,一步一步走的颇为吃力,但他的步伐,却颇为坚定,甚至浑浊的眼神之中,都透露出了一丝精光。
一连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祝兆陵才下到了底部,这里已经不知是在地底多深之处,但空气流通,却身为巧妙,一点也不憋闷,即便是他这么一个老人,也没有感到什么不适,甚至旁边一只鹤嘴铜炉里恰好传来的青烟,让他精神头再次旺盛起来。
“这天工神匠的神造之术,果然不同凡响,连这等微末之处,都能有所预料!”祝兆陵心中一叹:“若是迟大先生还在,泰儿的陵寝,就不会造的这么慢了。”
这处密室,正是当年还剑山庄的迟大先生路过之时,他以重金相托对方打造的,这么多年来,每一次走下来,他都要感叹一番,对方的机关造物之术,已经不是普通的造物了,而是一种改善世间生活的追求。
停顿片刻,再望前走,不长的甬道之后,是一处宽大的密室,这里甚至被分成了好几个厅室,如今正对着的最大的客厅之中,正焚香袅袅,有一人盘坐,童颜鹤发,面色红润,气息平稳之间,面相好不舒泰。
一见此人,祝兆陵眼神便是一动。
他缓缓的走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那盘坐的老者似是没察觉到他到来,仍旧在闭目打坐,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微微呼出一口浊气,悠然醒转。
而祝兆陵则早已等得昏昏欲睡,老眼这才勉力抬了起来:“咦,尊者行功结束了?”
白发老者微微一笑道:“居士太客气了,居士既然来了,直接唤醒我便是,无大碍的。”
祝兆陵则轻声一叹道:“老头子岂敢打扰尊者修行,不过老头子确实是老了,这才多久,老头子就差点睡着了。”
白发老者淡淡一笑:“天生万物,生老病死,不过常态,居士不必挂怀!须知今日龙钟,亦是明朝芳华的开始啊!”
祝兆陵眼皮微微一抽,双手扶着拐杖顶端,探出脑袋去,一双浑浊的眼珠,忽然绽放出精明的光亮:“尊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马上就要齐了,三十六殿,一百零八宫,二十四局,五湖四海,大小皇门逾三百,也差不多要完工了。”
“轮回,可真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