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弱无法硬抗,平安赞同十娘意思,躲开孙富。她们无亲无故,又要避免孙富寻到,所以寻常地方不能去,平安便提出借上香做法事为名,在寺庙借住几日。新居还在筹建,平安每日打发刘大进城一趟去看看,顺带也是打听孙富是否离开了京城。
孙富上回寻芳不成,反一身狼狈回来,满肚子火气,誓要将十娘弄到手。谁知隔两日再去,却是大门紧锁,左邻右舍也问不出消息,孙富不甘心,又拿银子打点到坊正那里,坊正亦是摇头。
当初来京中办事,孙父担心孙富年轻不持重,又不知权贵家的忌讳,特将身边一名老仆德叔一起派了来,既是帮衬,亦是监管。德叔辈分大,又是孙父跟前的得力人,十分有体面,孙富与其说话也十分客气。
德叔见他这些日子为个烟花女子忙乱不堪,竟误了归期,不由得在旁提醒:“公子,来京前老爷就交代过,事情办完了立刻返乡,不可在京中逗留,如今已是迟了好些日子了。老爷的脾气公子知道,再拖延下去……”
这未尽之语听得孙富不自在。
孙家的确枝繁叶茂,孙富地位也不凡,是嫡支嫡脉的唯一嫡子,母亲娘家又是官宦,从小便受尽宠爱,说一不二,但这不代表孙老爷会不顾一切的溺爱他,更不代表孙家一切都会平安过渡他手中。孙富自己是唯一嫡子,可孙老爷姬妾众多,不说那些姊妹,单单庶出的兄弟就有五个,或许以后还会增加,孙老爷对那些儿子也没苛刻,若他惹恼了孙老爷,孙老爷不会打他,但会将他手中的权利分给其他兄弟,这让爱面子的孙富最无法接受。
虽然还挂念十娘,可孙富不敢再耽搁,只能吩咐收拾东西择日启程。
孰料当天傍晚事情出了变故。
孙家的大管家孙财竟带着一行人来到孙家在京中的宅子,同行的还有一辆包裹严实的马车,马车周围跟着婆子丫鬟,阵仗格外不同。孙富是个花丛老手,一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气,便知里头是女客,顿时又惊又奇。
“孙叔,这是……”孙富忍不住询问。
孙财想命人安顿了马车里的人,挥退下人,只剩了孙富与德叔,这才说:“老爷命我来一趟,请公子暂且留在京中,另有一事要办。公子应该听说了,太子要选妃……”
孙富一脸了然:“这是送给太子的?可咱们家跟太子没有来往啊。”
孙财一顿,呵呵笑道:“公子误会了,这是送给福王殿下的。”
孙富倒也不尴尬,点了点头,明白孙老爷的意思。
他们家生意一直攀着郑贵妃,每年银子没少孝敬,但一直不够亲近。听闻福王爱美人,孙家特意搜罗来两个绝色小女子,□□了两三年,如今好容易有了成效。太子那边一放出选妃的旨意,郑贵妃与福王就不安分,母子俩与众人明里暗里透口风,希望福王府上进两个知冷暖的贤惠女子开枝散叶。底下哪个不是人精?风声一放出来,一时间福王府上比太子府还热闹。孙家得了消息,立刻将两个美人送来。
孙老爷十分有心计,只拿捏了两个女子的家人,并未给二人入奴籍,若真入了福王殿下的眼,届时只要本身有能耐,就不止做个暖床婢子,而是可能得个名分。两个女子娘家无势,若想在福王府中立足,唯有与孙家相互扶持。
孙富心下暗喜,又能在京中逍遥些时日,同时琢磨着怎么将杜十娘找出来。
与此同时,在寺庙中避祸的平安,却不知祸事正从天降。
因着打着做法事的旗号来寺庙暂居,二人商议后,便为两家逝去的亲人做法事,又为活着的亲人点个祈福的长明灯。十娘来了寺庙,每日听着木鱼诵经,仿佛洗涤了身心,一颗心都沉静不少。十娘想起前事种种,又有往后各样艰难,却不再迷惘彷徨,与平安每日抄写经文,倒也安乐。
这日晚间,平安好不容易将整本经文抄完,便拿去前殿佛前供奉。
平安不是古人,毛笔写字着实为难,何况又是蝇头小楷,又是繁体,愁的她几度想放弃。十娘抄了三遍,她才勉强完成一本,那通篇字迹真是不忍惨睹。十娘只以为她手生,为此细心教导她好几日,纠正了她握笔姿势以及笔画颠倒,幸而这是照着抄写,若是自己写,肯定还要加上错字连篇。
平安着实觉得丢脸,又恐马脚太多惹人猜疑,为此好几夜不曾睡好,都在苦练。
十娘见她终于完成,心中也大松一口气。其实十娘早觉得平安身上有许多怪异处,但从未想过借尸还魂,况且平安的好她都看在眼里,于是便也不追究那些旁枝末节。
“我陪你去。”十娘搁下手中的经书,欲起身。
“不必了,你歇着,我自己去。”平安摆手,笑道:“这几日可苦坏我了,我可不愿再闷在这屋子里。前殿又不远,这寺里安全着呢,我送了经文慢慢儿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别往暗处去,早点儿回来。”十娘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单身女子总要多注意。今日刘妈回城去给刘大送建房的银子,秀姑去了厨房准备热水,哪怕有寺里的和尚们做饭烧水,对于女眷也要有所避讳,所以秀姑得跟着。
平安口中应了,拿着经文出了厢房。
她们住的地方靠着寺庙北墙,一溜儿十来间大小厢房都是为香客落脚所设,且多是独门独院儿,安全安静。出了门,隐隐听到寺中和尚们做晚课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烟火香,忽闻有人哎呦一声,平安一惊,循声望去,见半明半暗的地方蹲着个人影。
平安没靠近,又想到是在寺庙里,便问了一声:“什么人?”
“我、我扭伤脚了,娘子能否帮个忙,搀我回去。我就住在北边第一个小院儿。”回话的是个女子,边说话边哎哟,似乎伤的不轻。
平安因此放松了警惕,走上前将对方搀起来,问道:“若是痛的厉害,你等在这里,我找人来背你回去。你叫什么名字?”
“莲香。”女子回道。
不等平安介绍自己,忽觉身后有人靠近,她刚想回头去看,一只大手伸来,将一只涂有药粉的帕子紧紧捂在她口鼻上。平安使劲儿挣扎,手中经文纸张散落了一地,可身后之人力大无比,又有那个莲香压着她,最终她只能满心不甘的陷入黑暗。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无比后悔多管闲事,这明显就是有预谋!她担心毫不知情的十娘……
对方得手,快速将人背起来到寺庙北墙的小门儿,此刻小门儿上的锁已被砸掉,外头藏有接应马车,一行人将昏迷的平安塞入马车,莲香看着,马车快速消失在夜色里。
另一边,十娘一直等不到平安回来,逐渐觉得不对劲。十娘顾不得别的,忙和秀姑一起去前殿寻找,却在半途见到撒了一地的经文,十娘脑子里轰的一响,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平安、平安出事了。”十娘以为是孙富找来了,怕平安凶多吉少,人都慌得没了主意。
秀姑也吓得不轻,但应是下人,倒保持了点儿冷静,忙提醒道:“媺娘别急,这是大晚上,又在寺庙里,咱们赶紧去找庙里的主持,请和尚们帮着找找。”
“对!得赶紧找到平安!”十娘健步如飞,直奔前殿。
和尚们晚课尚未结束,十娘一个女子神情慌张的冲进来,倒把和尚们吓了一跳。十娘却顾不得施礼,红着眼眶对着寺中主持大师跪了下去,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大师傅,我妹妹平安丢了,请大师傅帮忙找找,平安可不能出事啊。”
“这、这是怎么回事?”主持一听丢了人,神色也变了。杜十娘几个来寺里做法事,主持自然记得,大晚上说人丢了,肯定是在庙里丢了人,这还了得?佛门清净地,竟丢了个妙龄女施主,传出去寺中百年清誉都要毁了。
主持与几位师弟对视一眼,不敢大意,赶紧吩咐和尚们去找人。
一圈儿寻找下来,发现了北墙小门儿被砸了,结果显而易见,十娘当即就昏了过去。秀姑到底是个姑娘,杜十娘一昏,她也慌了手脚,跟着哭。和尚们避讳女色,不好搀扶,只得去敲其他香客的院门求助。
一道院门开了,开门的随从听了和尚的话,为难道:“我家公子出门并未带丫鬟……”
“六子,什么事?”屋内传出一个男声询问。
六子忙进屋将事情禀明。
这位公子起先没在意,却忽然听到个耳熟的人名儿,不由得问了一句:“你说那个丢了的小娘子叫什么?”
“好似叫平安。”
“昏倒的那个是二十左右的美貌娘子?”公子又问。
“正是。”
公子不再多问,却是开门出来,直接往事发之地而去。六子不解,不敢问,只能跟在后面。事也凑巧,正值七月底,烧香拜佛的香客们不少,但留在寺中做法事的施主只有两位,一个是杜十娘与平安,另一个便是位公子带着个随从。和尚们找不到搭手之人,只能找个力气大的帮忙将十娘抬回去。却在此时,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过来,二话不说,将杜十娘横腰抱起。
秀姑愣了,不知道该不该拦。
思虑间,那公子已将人送入房中,退了出来。见公子只是热心相助,并无不妥举动,秀姑放了心,寺里的和尚们也松了口气。
这公子也没立刻离去,而是询问主持详细情况,而后问道:“主持如何打算?”
主持长叹:“都是老衲管理疏忽,竟让歹人在佛门行凶,此时城门已闭,待得明日老衲便去报官。”
公子闻言却是笑着自我介绍:“家父姓高,正是顺天府尹,我乃家中长子,单名牧。里头昏倒的那位娘子,乃是我世交家的一位亲友,不曾想竟在此处为其父母做法事。夜半被掳到底不是什么好名声,况那位小娘子尚未婚嫁,名声玷污不得,还容大师傅慈悲,莫张扬此事,晚生回去禀报父亲,私下暗查。”
正所谓口说无凭,高牧不是那等愣头青,说完话便从身上取出家父名刺递了过去。
主持接过一看,果然是顺天府尹高大人的名刺,于是便安下心来:“既然高公子有了主意,又是为小娘子着想,老衲便听从高公子意思。只望高公子寻到小娘子后与老衲传个音信,好让老衲安心,寺中会为小娘子诵经祈福。”
“多谢大师傅。”
高牧与和尚们交涉妥当,便回房去了。
待得十娘醒来,立刻问秀姑可寻到平安下落。此时天色刚蒙蒙亮,秀姑一晚守着十娘没敢睡,见她醒了忙端来热茶,对于十娘询问却是摇头。十娘顿时泪如雨下,忧心如焚,当即吩咐秀姑收拾东西,打算立刻回城去找孙富要人。
十娘自认除了孙富,无人会处心积虑对她们两个弱女子下手。
秀姑想起一事,便随口问道:“媺娘可认得一位高公子?听说高家之父乃是顺天府尹,整个儿京城地面上的案子都归顺天府管,安娘的事儿不正该他们查么?昨夜那位高公子好似承诺了寺中主持,况你们是世交,媺娘不去道谢?何须急着回城。”
“高公子?世交?”十娘先是一愣,待听得说是顺天府尹家的公子,便了然,不由得苦笑。什么世交,她是何样人,不过是对方厚道,不忍揭破她的旧事罢了。
十娘也十分意外,竟会在此遇到高牧。
秀姑有句话说的对,不论如何对方昨夜出手相助,应当去道谢,何况……平安被掳,哪怕真去找孙富,只怕也难要回人,她一个女子,上告无门,正好有个旧日恩客有这等权势,难不成她要清高的不去理会,任由平安生在外死不知么。
十娘打起精神,重新梳妆一番,前去寻高牧。
顺天府尹是正三品官衔,因着管辖京城与附近几个县,与御史台、九门提督等部门职责相仿,又能直面天子,所以地位格外不同。作为府尹之子,高牧声名在外,是烟花中的常客。十娘曾与高牧相好过一段时日,有过好感,却未曾放过深的感情,只因高牧此人她看不透,只能感觉出高牧与外在表现的不同。
旧年在遇见李甲之前,高牧也是她楼中常客,但于旁的恩客不同,高牧担着风流公子的名声,却只与她说笑弹唱,看似夜夜留宿,却不曾真的碰过她。起先她也疑惑,甚至暗中猜测这高公子有隐疾,故意做表面文章掩盖真相,还是后来从月朗口中知晓一段缘故。
月朗是宜春院头牌,高牧也常光顾,月朗又和文人雅士们相处得益,所以知道好些消息。高牧的事情,便是月朗从一位权贵之子口中听说的。
高牧曾有个表妹,彼此情投意合,两家门第也相当,算是一门好亲。可就在那位表妹及笄前一年,不知怎么被郑国舅家的公子看上了,郑贵妃便派人来说媒,表妹便到了郑家。这本就是拆散一对有情人,高牧那时年轻,若非家人看得紧,险些跑到堵郑家公子。好不容易渐渐放下,谁知不足半年,表妹竟然死了,高牧大病一场,好了之后就变成个浪荡风流公子。
这段旧事是高牧十五岁那年的事,如今过去近十年,多数人都淡忘了。
当然,高牧的风流名声虽有夸大,但也确有其事。高牧喜欢和名妓谈诗论画、吹拉弹唱,却不喜肌肤相亲,但家中有妻有妾,又有美婢,总不是摆设。在外并非洁身自好,不过是嫌脏罢了。
这一点十娘心中很明了,也曾十分刺痛,每每面对高牧,就越发憎恨自己的身份。若可能,谁不愿冰清玉洁?谁又愿意倚栏卖笑?
十娘见到高牧,见其一身素净,眼神隐隐悲伤,心中一动,有所猜测,但彼此关系没亲近到可以闻讯的地步。十娘道了谢,试探着提出求助之意。
高牧道:“昨夜我已向主持承诺,这件事我来办。”又道:“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不方便,况且不知那些人底细,你暂且躲着的好。这寺里已不安全,你得另寻个住处。”
十娘苦笑:“躲到寺里都能寻到,我又能躲到哪儿去?只要能找到平安,其他的都不要紧。”
高牧瞥她一眼,略带诧异道:“十娘变了好些。”
“高公子也变了。”这是十娘第一眼就感觉到的。
高牧沉默,始料未及的说道:“拙荆月前病逝了。”
十娘一怔:“公子节哀。”
高牧只是叹息。
高牧突然说:“若十娘无处可去,我于城外有家庄子,十娘可去暂住。待我寻得平安,便将她送去。”
十娘本想拒绝,可想到平安下落不明,自己再出了事,谁为平安担心?况且这高牧相识不短,有财有势,若真贪图美色,何样的寻不到?于是便接受了对方提议,又请他带着秀姑进城,和刘大夫妻招呼一声。
高牧当天便进城,运用自己的身份和人脉,在城中暗暗查找。不是他不去寻城外,而是一旦真是超过京城范围,他便鞭长莫及。
此时的平安却悠悠转醒,瞪眼看着眼前的精细纱帐,满耳朵都是莲香的那番话,整个人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