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桃朔白所在的世界是《红楼梦》。
刚一到这方小世界,铜镜中就传出提示音:工作人员请注意,此方小世界因构成框架的缘故,不止有凡俗人,亦有仙人,有一定危险程度,请工作人员提高警惕。
桃朔白先前只是扫了眼原著简介,却也明白所谓仙人指的事警幻仙子一流,像绛珠仙子等人投为凡胎报恩,却是比凡俗男子更为柔弱的存在,在人间活动的主要是一僧一道。
桃朔白看过这两人所行之事,心下就不喜欢。出家人可以慈悲为怀,修道之人也可以淡漠红尘,但是他们的行为却是充满矛盾。甄英莲和林黛玉两个,他们一个说人家要遭祸,一个说人家活不长,张口要化去出家,遇上薛宝钗生病,却是不提这些,赠金锁又给药方,前后截然相反的行径令人皱眉。说穿了,这二人全程都遵照警幻仙子吩咐行事,而警幻仙子执掌孽海情天,一干下凡仙子姐妹,却不如一个贾宝玉来的重要。
他当时便想,为何女人下凡就要去受苦?神瑛侍者却要享受尽万千红尘?
他又想到君实,其实神瑛侍者投生成贾宝玉与君实的轮回有些相似,君实是为疗伤应劫斩破心魔,神瑛侍者却只是因贪慕人间繁华。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仙人超脱红尘之外,万年如一日,也是会寂寞,会羡慕人间红尘滚滚,下凡去游历一世算不得什么,可为他玩的尽兴,拖一干仙子陪上一世情痴怨憎,即便后来各归其位,当真毫无影响?
桃朔白环视周遭,恰值春日,桃杏芬芳,这里正好是江边,岸边青山花海,满是春天的热闹。前面隐隐可以看见城楼,将目力一聚,便见城楼上三个字:扬州城!
突然起风了,春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桃朔白没有伞,大刺刺的顶着雨水进城多少显得怪异,他在储物袋里翻了翻,找出一件带兜帽的锦披。这件锦披是件法衣,是以前买东西的赠品,品级不高,但挡雨是足够了。
入城后,他循着那丝不易觉察的异常气息走到巡盐御史衙门。
此时天色越来越阴沉,有一团墨云汇集在衙门上空,不住盘旋,越来越多,却因整个天空都暗着,街上也没什么行人,无人发现。风慢慢变大,雨势也急了,仿佛还有闷雷从云层深处传出来,听得人心发慌。
如今扬州巡盐御史是林如海,提及林如海,无人不感慨。
林如海祖上是世袭的列侯,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后来林家因着几代单传,人丁单薄,爵位也到了头,慢慢就不大凸显。谁知到林如海,先是中了探花,后来升至兰台寺大夫,又钦点了扬州巡盐御史一职,林如海今年四十有一,在官场上做到二品大员这个位置还是很年轻的。
盐政,财政之重,担任如此要职的林如海无疑是皇帝心腹。
林如海能做到这一步,一是他本身有能力,二来也离不得岳家扶持。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若是单有才华能力,无人打点,根本没法儿在皇帝跟前露脸儿。林如海的岳家是四王八公中的荣国公府,他娶了荣国公的嫡女贾敏,有了这一层关系,加之他本是江南望族,官场上多了许多便利。
然而有句古话道“有得必有失”,他官场得意,夫妻恩爱和睦,偏生膝下荒凉。他至今仅有嫡妻生育的一个女儿,乳名黛玉,年六岁。原还有一子,三岁时夭折,也使得嫡妻落下了病根儿,伤痛太过,已缠绵病榻大半年,遍请江南名医,皆说不可治了。
林如海本在前衙处理公务,今日突来天气令他有些魂不守舍。
“老爷,不好了,夫人吐血了。”管家福伯进来禀报,脸色带着悲色:“徐大夫说,夫人已是……”
林如海面色陡变,哪怕早有准备,到了这一刻依旧如五雷轰顶。
“老爷,您可要撑住啊,夫人要见您。”福伯明白,到了此刻,贾敏只怕是要交代遗言了。
林如海跌跌撞撞的往内宅走,到了二门福伯不能进,另有张嬷嬷服侍着。
江南精致秀丽,建筑也偏于清幽雅致,只是这样风大雨大的阴雨天,草木随风狂摆,到处暗沉沉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主母又重病垂危,所有人的心情就像这天气,阴沉沉的。
贾敏病了大半年,整日吃药,屋子里熏的都是药味,更透出一股灰败绝望。
林如海刚至门前就听到里头传出细细哭声,断断续续,凄惘处令人心肠欲断。他知是黛玉,忙又加快脚步。黛玉自小身子就弱,几乎没断过药,如今这般伤心,只怕受不住。
外间里站着身着蓝袍的年轻男子,至多二十五岁,温和雅致,风光霁月。此人是徐衍,别看年纪轻轻,却是江南享誉盛名的妙手回春,林如海正是请了他为贾敏诊治方拖住贾敏至今。
“徐大夫?”林如海喊了一声。
徐衍松开皱拢的双眉,略带歉意道:“林大人,在下才疏学浅,尊夫人之病,在下无能为力。尊夫人似有话交代,只是方才撑不住昏厥了,林大人若同意,我可为她行针,她可再拖延一刻。”
闻言,林如海一个大男人顿时红了眼眶,攥紧拳头,忍住了悲意。
“请徐大夫动手。”
徐衍施了针退出来,道:“略等片刻她便会醒。”
此时站在衙门外面的桃朔白却截获了一缕芳魂。
当雷声劈了九下,空寂无人的地方突然出现一抹幽魂。这名女子容貌出众,气韵柔美,倒像个世家千金,大宗之妇,但她浑身萦绕着浓重怨气,无声哭泣,双眼中滴落下来的却是血泪。
桃朔白一惊,更没想到只一个眨眼,那幽魂便如电光投入衙门内宅,再无气息。
他连忙掐算,隐隐窥出些端倪。
那抹幽魂,就是贾敏。
贾敏知道自己死了,但她却没有消失,鬼魂一直留在林家。当看到贾母派人来接女儿黛玉,还很高兴,毕竟林如海虽疼爱黛玉,但到底公务繁忙,江南官场又不平稳,况且黛玉还年幼,为将来之计,须得有长辈教导。贾家虽不比当初,好歹有国公爵位,贾母又是国公夫人,对嫡亲外孙女儿总不会苛待。
谁知,她因不放心一路跟去京中,目睹了黛玉在贾家的境况,一颗心都要碎了。
她想过寄居其下必然有些不畅快,但黛玉吃穿用度不必花费贾家分毫,林如海去世时更是为贾家准备了一笔归还国库的银子,只为贾家善待黛玉。谁知人走茶凉,最后不仅当初约定的婚事作废,更连一条生路也未给黛玉留。
贾敏怨气冲天,恨意难消,她更恨自己,若她不死,黛玉也不会那般可怜,她又怪林如海糊涂,轻易信人,但那是她的娘家呀。林如海敬重她,敬重父亲,敬重母亲,这才信任贾家,谁知……
再次睁眼,她看到床边小小的黛玉,沉痛憔悴的林如海,恍惚的像似做了一场梦。
“敏儿……”林如海一时激动忘情,喊出私下里的昵称。
“老爷,我、我是在做梦么?”贾敏昏昏沉沉,分不清现实梦境,却本能的伸手抓住黛玉,眼泪滚落:“我的玉儿,我苦命的玉儿。”
“阿弥陀佛——”安静的深宅之内,突然传来一声佛号。
林如海一惊。
却听贾敏的大丫鬟卷碧在外说道:“老爷,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
一僧一道?
林如海恍惚觉得熟悉,看到黛玉蓦地想起。记得黛玉三岁那年病重,家里来了个赖头和尚,一个破足道人,要化黛玉出家,还说些疯疯癫癫的话,被他一气之下赶了出去。
“去告诉福伯,给些斋饭打发走。”林如海这会儿没有心思理会外事,毕竟贾敏的时间不多了。
贾敏却突然死死皱起秀眉,本就消瘦苍白的面色越发白了:“头好痛,老爷,快把和尚赶出去,他念经吵的我头痛。”
林如海疑惑,除了最初那声佛号,他并未听到别的声响,但见贾敏这般难受,只能赶紧出去赶人。出了房门,院子里果然闯进来一僧一道,一个头顶赖疤的和尚,一个颇着腿的道人,都是邋里邋遢的模样。林如海注意到,那个赖头和尚正双手合十,垂目而立,嘴唇不住翕动,想到贾敏的话,便猜到这和尚是在念经。
林如海恼怒异常:“来人,将这两个人抓起来!”
破足道人叹道:“糊涂!糊涂!我们可是来帮忙的,里头那个已经不是你的夫人了,莫要阻拦,留下她,必遭灾祸。”
“岂有此理!”林如海虽久经官场,到底科举出仕,身上还留有读书人的秉性,其中一点就是不信怪力乱神。特别是对方诬蔑贾敏,说些妄语,让他想起三年前发生的事,简直就是可恶至极!
这里到底是衙门,林如海恼极了,一声令下,兵丁护院齐齐涌入,□□架住和尚道士就要上铁锁链。却见那和尚道士微微晃身,竟挣脱了锁链,并朝屋子闯去。
桃朔白突然皱眉。
就在刚刚有股强烈的情绪传递而来,是愤怒、祈求,这种情绪先是传递到花草树木之上,草木伏地了身子,摇摆中似在呜咽,他对草木气息极为敏感,自然感受到了。他甚至能听到小姑娘的哭声,带着淡淡的灵气波动,从内宅的某处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这才使得草木同悲。
他知道,声音来自林家嫡女林黛玉,绛珠仙子的转世。
桃朔白纵身一跃进了内宅,林家上下只看见一抹白影闪过,紧接着屋内便传出阵阵惨叫。
林如海正将贾敏抱在怀里,搂着黛玉,极力阻止僧道伤害她们。但那和尚一直在念经,贾敏痛苦难当,福伯喊进来的人都被那道士戏耍的团团转,林如海又痛又急。正以为遭逢绝境,谁知突然有个人出现,手中似拿着一根金光闪闪的柔软长鞭,啪啪啪的就朝那僧道抽去。
“你、你是什么人?!”僧道两个起先还未在意,可当鞭子抽到身上,顿时火烧火燎的痛,两人脸色巨变。
这二人并非凡俗中的僧道,他们乃是修仙者,在凡俗中恍若神踪无影的仙人,实则尚未结丹,只是警幻仙子底下两个使唤罢了。桃朔白使用的是缚魂索,可惩治阴魂恶鬼,注入法力同样可作用于修仙者的神魂。
僧道两个眨眼间挨了几十鞭,不仅神魂灼痛,更是有魂飞魄散的危险。
“走!”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身形一僵不动了,一道金光劈来,两人身体立刻冰消溶解化作星星点点,转瞬再无痕迹。
桃朔白收回缚魂索,略有可惜。
想不到这两人修为不怎么样,却有这等保命的底牌,不察之下,就让这两人逃了。那两人大伤元气,若无灵丹妙药帮扶,怕是几十年都难将伤养好。对于修仙者而言,肉身的伤最好治,神魂却娇贵的很,一点创伤都可能带来无穷后悔,那对僧道的处境可想而知。
这时林如海才看清,立在房中的白衣男子清雅卓然,似不染凡尘。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最先开口的却是小小的黛玉。尽管之前她怕极了,但对于桃朔白,她莫名感觉亲近,并不觉可怕。
桃朔白看向她,对于六岁的年纪而言,她身形太娇小瘦弱了,小脸儿没有巴掌大,一看就是带病之身。然而不愧是绛珠转世,有林如海和贾敏这样的父母,容貌自不必说,气韵却是轻灵,性子教六岁的孩童而言也沉稳些。
“将这丸药给尊夫人服用。”桃朔白摸出一粒养神丹,那赖头和尚看出贾敏灵魂有异,怕影响黛玉命数,这才试图将贾敏魂魄驱走。贾敏刚刚重生,灵魂不稳,那些经文对她而言就是一把锤子在拼命捶打她的脑袋,实际上却是在攻击她的灵魂。养神丹对蕴养灵魂很有好处。
林如海略一迟疑,伸手接过,却不敢立刻给贾敏服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经历了刚才的一幕,林如海心中骇然,毕竟那已不是凡人的手段。
“桃朔白。”桃朔白明白他的凝重和困惑,解释道:“你放心,尊夫人依旧是本人,不过是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如今因祸得福,大难不死。那对僧道别有所图,不愿尊夫人活着罢了。僧道之事,倒不必我多说,你只让人往金陵一带查访查访,必有所得。”
“你说我夫人不会死?”林如海又惊又喜,又不可置信,但他去看贾敏,的确发现贾敏气色虽差,但比之先前却是明显有起色。之前徐衍说只能拖一刻,一刻钟早过了。
“死劫已过,但这病还需好好治。”桃朔白又看向黛玉,摸出一只巴掌大的翡翠小瓶儿,递给她:“这里面是花露,你每日睡前喝一口,别喝多了。”
黛玉接了,极懂事的施礼道谢,有些好奇的盯着瓶儿,若非顾忌礼仪,早打开看了。
“现在喝一口不碍事。”桃朔白能猜到,她本就先天体弱,又伤心哭泣多日,体虚神耗,小小的身体早就撑不住了。原著中在贾敏去世后,黛玉应该就病过一场。
黛玉看向林如海,征询道:“爹爹?”
林如海思量过后,将手中养神丹喂给贾敏,并对黛玉点了头。倒不是他信任突兀出现的人,而是对方深不可测,若真有歹心,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贾敏吃了养神丹情绪平静下来,渐渐犯困,最终睡熟了,原本苍白的脸上微微透出一点薄红。
黛玉打开翡翠瓶儿,淡雅悠然的清新香气飘了出来,像是荷香。她遵照嘱咐,饮了一小口,只觉入口清凉,瞬间一股暖意席卷全身,眼皮变得沉重,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哈兮,身子一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玉儿!”林如海一惊。
桃朔白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接住,将翡翠瓶儿放在桌上,说道:“她没事。她身体不好,精气耗损严重,若不仔细调养医治必会让她的根基更差。这花露虽不能根治她的病,但对她的身体极有好处。”
花露乃是搜集来的荷花上的露水,带有一些灵气。
林如海整理了心绪,接过黛玉,对桃朔白言语十分尊敬:“桃公子,今日多谢相救,若不嫌弃,请在舍下小住,林某有事请教。”
桃朔白应了。
福伯立刻将一座独立的小院子收拾出来,安置的妥妥当当,又拨了几个伶俐的丫鬟服侍。桃朔白见那些丫鬟虽很懂规矩,却抑制不住好奇,总悄悄朝他打量,开始思考是否要木叔等人出来帮忙。
另一边,林如海安顿好黛玉,请来徐衍为妻女把脉。
徐衍年纪轻轻享誉盛名,犹擅妇科,说来是件奇怪事,毕竟现今世道男女有别,哪怕女子看医,也会寻些年纪大阅历丰富的老大夫,一是更放心,二来免得流言蜚语。徐衍自幼受家庭熏陶,喜欢医学,各科皆有涉猎,偏生妇科最好。当年他未成名时无人找他看诊,他便在外游历,总有那些穷苦看不起病的,花了六七年慢慢积累了声望,所以扬州有个医馆请他坐堂,他便暂时停留下来,如今也有一二年了。
自从贾敏病情恶化,徐衍便常驻林家,屈指一算足有两月。
之前内宅那边有动静,徐衍毫不知情,他正捧着一本药草集看得入迷。直至有人来请,他这才惊觉时间流逝,原以为贾敏已是咽气,竟还要去诊脉?意识到事情不对,他步履急促。
徐衍对自己的医术有自信,何况贾敏的情况,但凡不是庸医都诊得出生机已尽,如何会……
当亲自察看过贾敏面色,又仔细诊了脉,他说道:“尊夫人病虽仍重,但体内已有生机,先前我提过的药,却是可以用了。”
本来他针对贾敏的病况研究了一副药方,但贾敏身体太虚,承受不住药性,生机消失的又太快,根本养不起来。因此之前只能保守医治,熬日子罢了。
林如海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多谢徐大夫。对了,还请徐大夫再看看小女。”
徐衍又为黛玉诊脉,眉头皱了起来。
“如何?”林如海心一提。
“我原以为令千金伤痛过度,必将毁身,如今看来倒比预料中好很多。她吃过什么?”徐衍把脉时觉得有丝异常,好似有药物正在作用于黛玉的身体,又怕是错觉,才有此一问。
相较而言,林如海自然是信任徐衍,见他问,便将桃朔白之事道出,当然,隐去了僧道之事。林如海知道徐衍对医术的痴迷,想借着徐衍去探探那个神秘的桃公子。而今日僧道之事,到底牵扯到贾敏,他不欲惹来风言风语,已放出风声说僧道是骗子,假借医治为名,险些害了巡盐御史夫人,如今缉捕榜文已张贴出去。如此来,哪怕某天真实内情传出,外人也难相信。
徐衍果然对桃朔白生出浓厚兴趣,当即便去拜访。
“桃公子,徐大夫来拜访。”
桃朔白朝外看时,就见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雅的男子进来,想来就是常驻林家的大夫徐衍。他看的分明,这徐衍看似温和,但嘴角的笑只是表象,对方眼神平静无波,如一汪黑漆漆的深潭,根本没有半点笑意。
当徐衍看到门口站立的桃朔白,眼中一亮,染上一抹神采:“桃公子,在下徐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