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宜被丢入蛇窟时扒掉了身上的衣服, 如今捞出来,浑身都是血,又被蛇咬的血肉模糊。别看蛇口小,成千上万只日夜不休的噬咬, 若不是何红药随时看着,哪怕有解药不被毒死,也被咬死了。
何红药此时心情异常的平静。
她取来药给夏雪宜治伤, 伤口结疤掉落,最后留下的就是狰狞恐怖的疤痕,再不复曾经的俊美风流。夏雪宜早先又挑断了手筋脚筋,一身武功尽废,现如今这个样子,简直连乞丐都不如了。
夏雪宜早已经苏醒,却日日一声不语。
对于夏雪宜而言,他活着就是为报仇,后来又挂念温仪, 如今……
何红药将他放上马车,一边赶车,一边问道:“血海深仇未报, 你可会寻死?”
夏雪宜闭目不言,他很清楚, 他已经没有报仇的机会了。若是何红药不知温仪的存在, 他定然自我了断也不会苟延残喘, 但他怕惹怒何红药, 若何红药迁怒温仪……
何红药也不在乎他的沉默,自顾说道:“我何红药言而有信。之前说过,只要你闯过蛇窟,我便放过你,温仪我也不会去伤她。”
夏雪宜依旧不言语,或许仍旧是不信她。
何红药忽而一笑:“夏郎,我总是爱过你的,你的心事我如何不知道呢。”
“不要伤害她。”夏雪宜看着她的笑,心头泛冷。
“放心吧,我决计不伤害她。”何红药点头,反问他:“你猜,我带你去哪里?”
何红药一路往南,到了浙江衢州,又赶了两日路,抵达石梁镇。石梁镇是棋仙派所在地,但同样是温仪的所在,当故地重回,想必夏雪宜的思绪定然很复杂。
“你总归要死的,何不在死前见见深爱之人,或许会有惊喜啊。”何红药是知道的,如今的温仪已然有了身孕,但夏雪宜却不知道。
何红药将人丢下马车,平静的看了夏雪宜一眼,在夜色中逐渐离去。
已是废人的夏雪宜,武功用不出,连行动都只能缓慢的爬,可谓生不如死。当发现何红药将他带到石梁,他内心的矛盾可想而知,他想见温仪,又怕见温仪,但何红药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夏雪宜的特征太明显,作为始作俑者的温家五老如何不知?况且石梁是温家的地盘儿,地面上出现一个四肢残废的男人,几乎不用猜便知道是谁。
在第二天一早,夏雪宜就被抓到了温家。
一夜的时间,足够夏雪宜想清楚处境,甚至谋算好自己的结局。凭他的能力,逃是逃不走的,既然定会落于温家五老之手,那何不用藏宝图谋算一把呢?或许,还能就此再见温仪一面,可是,他又怕被温家抓住软肋,拿温仪做要挟。
他被温家五老关在地牢,出乎意料,只是冷着他,并未用刑。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这天只有温老三过来,见着他就是一叹:“你何苦这般固执?莫不如说出藏宝图的下落,自己也落个痛快,也省得小仪跟着你受苦。”
提到温仪,夏雪宜眼睛终于动了动。
温老三又道:“说来你还是我女婿,你还不知道吧,小仪她怀孕了,你要做爹啦!”
“什么?!”夏雪宜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充满惊喜:“小仪怀孕了?我要做爹了?”
温老三只是叹气:“还不如不怀孕,还少受些苦。你当初杀了温家那么多人,又死攥着藏宝图不肯交出来,大哥他们恼恨至极,见了小仪自是不顺眼。若是没怀孕,也不过是冷着她,可她一怀孕,还是怀着你夏雪宜的孩子,温家哪里容得下?大哥已经发话,要么小仪自己了断,要么打掉孩子。”
夏雪宜如同被泼了一头冷水,整个人浸在寒冰里。
他何尝不清楚,这是温家拿温仪跟孩子逼他交出藏宝图。
如今再坚持不见温仪已经没了意义,所以他提出要求:“我要见小仪。”
“我去求求大哥吧。”温老三故作姿态。
温家四老就守在地牢门口,厚实的铁门开着,完全能将地牢里面的说话声听的一清二楚。见温老三出来,兄弟几个眼神一碰,离开地牢。
当铁门一关,走出了一段距离,温家老大才温方达才说:“老三,你去通知温仪。”
“好,大哥放心。”
温家五老当然不会好心的让那两人团聚诉离别,只是夏雪宜骨头太硬,嘴巴又紧,无可奈何,恰逢曝出温仪有孕。就算温家一窝是贼,恶事做尽,温家几兄弟却是很团结,同样的,温家也是一个大家族,对外该有的脸面还得有,温仪一个未出嫁的女儿怀了身孕,还是仇家的种,温家上下能咽下这口气?
温家五老是男人,又是长辈,对温仪采取不理不睬的冷处理,加之金蛇郎君握有藏宝图,温仪尚且有用,所以还养着她。
相较而言,温家其他人,特别是温仪同辈的兄弟姐妹,还有一些婶娘嫂子们,对温仪视若无睹就算是好的。
要知道,当初夏雪宜找温家报仇,两年间杀了温家四十多个男丁,其中就有温仪的堂叔、堂兄弟,夏雪宜又奸\\淫后卖掉温家的几个女眷,有温仪的嫂嫂婶婶,且将女眷卖到了青楼。且不说进了青楼便名声尽毁,单单被夏雪宜侮辱,或在青楼里遭受的苦难,想想就令女子不寒而栗。
就算为了偷生,没在夏雪宜面前以死明志,又挨过了青楼折磨,可后来又被夏雪宜送回了温家。这样的女子,温家岂能让她活?
温仪当初同样被掳走,却安然无恙的回来,温家上下已有流言,认为她失去了清白之身。或妒忌她的好运,或恼恨她屈从仇人,几乎整个温家就没有对她关心的。以至于后来她和夏雪宜一夜偷欢,又怀上孽种,温家对温仪简直是冷嘲热讽,迁怒,憎恨。
不管夏雪宜和温家有何前因恩怨,总归是生死仇敌,温仪爱上夏雪宜的那一刻,就被温家认定为背叛了家族。
夏雪宜成了废人,形貌丑陋,看似衣食安稳的温仪真能好过?
温仪自夏雪宜走后,就没出过小院,平时只有母亲偶尔来看她,父亲找她就是问夏雪宜。
这次见父亲又来,温仪说道:“不用白费心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知道,我也不会说的。”
先前夏雪宜吃了莲子羹中毒,又被带走,温仪一直提心吊胆。直到温家五老回来,又追问她夏雪宜可有别的藏身之处,她才知道有人救了他,庆幸不已。
温老三看着自己的女儿,说道:“夏雪宜要见你。”
温仪大惊。
温老三将她带往地牢,温仪将信将疑,当看到地牢内靠墙坐着一个人,身形倒是和夏雪宜十分相似。那人在暗影里,一时看不清脸,温仪怕是父亲哄骗,就朝近走了两步,仔细朝那人脸上看。
“啊!”谁知那人微一侧头,恰好火把的光照在他脸上,竟是一张满布狰狞疤痕的脸。温仪猝不及防,惊的心都要跳出来,仓惶退后,腹部也隐隐作痛。
“小仪,是我。”夏雪宜忙出声,同时将头又靠回墙上,再次隐入黑暗中。他本也不想吓到她,只是好不容易重逢,一时情绪激动。
“夏大哥?真的是你!”温仪喜极而泣。
温老三没有留在这儿,看似好心的给两人相处的机会,实则是在暗处监听。温家五老试图用温仪来软化夏雪宜,就算不在意一个女人,能不在乎血脉?只要有软肋,早晚得开口。
他们却不知道,夏雪宜岂能不防备他们,间歇中便紧贴在温仪耳边低语。
夏雪宜意识到温家对温仪来说已经是危险之地,他没能力带她走,只能制定计划,让温仪寻机会逃走。温仪却使劲儿摇头,不肯舍他而去。
怎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没等他和温家五老多周旋,金蛇郎君落入温家的传言就传了出去,顿时不少人如嗅着血腥味儿的鲨鱼聚了过来。尽管温家五老守口如瓶,想独吞藏宝图,但江湖上盯着金蛇郎君的人不少,总有嗅觉灵敏者,当然,这其中也有何红药暗中推波助澜。
何红药此举却不是针对夏雪宜或温家,而是为了五仙教。
当初藏宝图是从五仙教流出去的,若是不能在夏雪宜身上永绝后患,藏宝图迟迟不现身,难保不被人盯上五仙教。那时再说藏宝图丢失,谁信呢?毕竟是五仙教三宝之一,金蛇剑金蛇锥都找了回去,会放过那么一大笔财宝?
贪婪之下,人的行为不能以常理推断,甚至何红药最怕的是夏雪宜生出祸水东引的毒计。夏雪宜这个人狠毒又狡猾,她怎么敢大意?
从云南离开时,大哥曾提出杀了夏雪宜,那时她心有不甘,想看看夏雪宜和温仪到底会如何。再一个却是实际考虑,夏雪宜还有用,那张被他藏起来的藏宝图是个祸患。
所以,在发现江湖有异动时,就悄悄放出消息。
温家五老发现石梁镇上来了很多陌生人,竟都是冲着金蛇郎君来的,顿时气恨不已,误以为是金蛇郎君早先的预谋。
他们等不得了,将刀对准了温仪的肚子,定要夏雪宜说出藏宝图下落。
“在华山。”夏雪宜吐出三个字。
华山他们可是去过一回的,就是在那里,夏雪宜被救走了。
“你可想好了?”温方达的手掌就贴在温仪细嫩的脖子上,眼中尽是残暴威胁。
“我妻儿在你们手里,我如何敢说谎。”夏雪宜的口气依旧平静。
“带上温仪,去华山!夏雪宜,若是你撒谎,我就当着你的面儿把那个孽种从肚子里剖出来!”温方达撂下狠话。
温仪双手护在小腹上,因这番狠戾的话,面色发白。
白天,温家五老乔装打扮,又将温仪和夏雪宜塞到木箱子里,混着商队离开了石梁镇。因温家有地道通往外边,那些紧盯温家的人没想到他们大白天偷跑,因此,此计很顺利。
佝偻着背的老乞婆来来去去都不引人注意,何红药却知道夏雪宜离开了石梁。
当初放其离开,又想借其彻底解决藏宝图的隐患,所以她在夏雪宜身上下了蛊虫。根据蛊虫,距离只要不是太远,她就能感应到夏雪宜的位置。
根据那行人走的方向,再分析夏雪宜的性情行事,料定依旧是去华山。
何红药打算先去华山,守株待兔。
夏雪宜执意去华山,当然不是白白交出藏宝图,而是前一回就设计好的。华山掌门穆人清武功高强,为人又正直仁义,若是见到他和温仪被如此对待,定然会出手相助。上一次,他是想借穆人清脱身,此回,他却希望穆人清可以收留温仪。
温家五老早有防备,不肯去惊动穆人清,到了华山就逼问藏宝图。
问一句,夏雪宜不答,温方达反手就甩了温仪一个巴掌。
温仪是深闺小姐,自小娇养,细皮嫩肉,一个巴掌打下来嘴角就出了血,脸上印出清晰的指痕,立时肿的老高。若非被人拽着,她早就摔到地上去了。
见到自己深爱之人被如此对待,夏雪宜目眦尽裂。
“说!藏宝图到底在哪儿?”温方达又是一巴掌。看似下手狠,但他也考虑到温仪娇弱,又有身孕,控制了力道,若不然打的小产,好好儿的筹码就没了。
“我说!”夏雪宜心电急转,说出藏宝图藏于穆人清的住处,见几人不信,又道:“别处我都不放心,唯有穆掌门武功极高,便是你们也不敢擅闯他的住处。我瞅准他外出的机会,潜了进去,把东西藏了。”
倒也不无道理,上回他们来时穆人清就不在,但他们依旧不敢进入穆人清的房间搜找。
正犹豫间,突然有人来,竟是华山掌门穆人清。
温家五老大惊。
穆人清果然看不惯他们的行事,不但折磨男人,连个身怀有孕的女子也不放过,顿时就动了手。温家五老哪里敢轻敌,直接摆阵,但他们心知没有胜算,权衡之下,已经决定舍弃夏雪宜,将温仪带走。
只要掌握了温仪,夏雪宜早晚会送上门。
怎知这时不知哪里窜出个黑衣人,一把抓起夏雪宜就跑啦。
“夏大哥……”温仪喊了一声,眼睁睁看着夏雪宜消失在视线之中。
她哪里会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看到夏雪宜。
穆人清和温家五老都腾不出手,眼睁睁看着人被抓走,为防再出意外,穆人清护住温仪。温家五老见状,心知带不走人,又打不过,未免折在这里,瞅准时机就逃。
穆人清没有追,此时的温仪昏过去了。
救走夏雪宜的人,正是何红药。
当然,她才不是好心救人。
若是她愿意,动动手就能将人杀了,可现在杀不杀夏雪宜已经没有意义。
她将夏雪宜丢在华山的一个山洞内,正是梦境中夏雪宜死去的地方。
离去前说道:“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面。夏雪宜,你猜你会有个儿子还是女儿?真令人叹息,她的一生注定多磨难,也不知能不能长大。”
夏雪宜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对了,这里是华山,温仪被穆人清收留,也在华山。或许上天肯眷顾,你若能活着的话,某天兴许会看到她,还有你的孩子。”
人的潜能是恐怖的。
手脚都废掉的夏雪宜,又不能说话,却在山洞里活了下来,只要能入口之物都会吃。或许他的执念就是再见温仪,和他的孩子。或许他也有担忧,担忧妻儿的处境。
现在江湖朝廷都知道藏宝图在金蛇郎君手中,夏雪宜一失踪,身在华山的温仪定然首当其冲,温家五老为摆脱压力,肯定会说出此事,将祸水东引。真到那个时候,连穆人清都得退避。
果然,没两个月穆人清就对外称温仪已经离开,那些人暗中查证,当真没有发现温仪。
实际上,温仪依旧在华山,只是所处之地隐蔽。
温仪住的木屋,离夏雪宜所在的山洞,只有一山之隔,但他们彼此却不知道。
才开始的两年,何红药还会时常来看看他,后来隔了五年才来。
那时夏雪宜依旧活着,头发稀疏花白,受得皮包骨,用胳膊肘在地上爬行竟然速度很快。此时的夏雪宜哪里还有以前俊美的模样?身上的衣服都烂完了,裹着零碎的兽皮还有树叶,整个人趴在地上,胳膊肘和双腿膝盖代替了手脚撑地,只见他躬身匍匐蓄势,突然腰身朝前一送,嘴一张,竟咬住一只飞进来的鸟雀,他将头抵在地上,就像只野兽一般将雀儿生吞了,鲜血和羽毛粘在嘴边,一双眼睛幽幽发光,哪里还像个人。
又过了五年,她再来。
夏雪宜更老了,分明才三十多岁的人,却像七八十岁。
恍惚中,她觉得这个人这般陌生,再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年轻人,甚至不再是江湖传言中的金蛇郎君。这是一个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人,每天只是捕猎、睡觉、捕猎,偶尔他会趴在洞口晒太阳,甚至和飞来的蝴蝶嬉戏,哪怕他变成了野兽,也是一只智力退化的野兽。
但是……
他看着很快乐。
原来,忘记了自己猜快乐吗?
“夏雪宜?”何红药出现在他面前,喊了他的名字。
夏雪宜却是迅速缩回山洞深处,幽幽的眸光警惕的注视她,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温仪呢?你还记得她吗?”何红药又问。
似乎这个名字记忆很深刻,夏雪宜有一瞬间的茫然,好似想到了什么,但最终还是茫然。
何红药笑了,看着山洞的石壁上字迹歪歪扭扭的“温仪”,足有成千上百个,都是夏雪宜口中咬着石子儿刻画出来的,可是现在,他忘记了,全都忘了。
她也该忘记了。
这之后,何红药再也没来华山。
二十年行乞结束,她回到五仙教。此时的教主是大哥的女儿,何铁手,她得到教主及长老和教众们的宽恕,任命为长老,看守毒龙洞。
何红药一生再没有离开毒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