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讫言就是在那次事件认识了时志龙,当时对方担任722专案组的组长,全权负责此次凶杀事件。
时志龙在当年是警队里少有的破案高手,通过抽丝剥茧,发现案件中有蹊跷的地方太多,完全无法定性,可惜上面实在压得紧。又是限期破案,又是掣肘指挥,本以为这次又要出点状况,没想到疑犯叶讫言主动找上门来。
两人合计演了一出引蛇出洞的戏码,将幕后黑手引出,可惜,正在实施抓捕的时候,被对方察觉逃脱,在多方穷追不舍下,Samsara成员狗急跳墙,挟持小灰于天桥之上。
当时情况千钧一发,而Samsara成员本身就是疯子,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难迈的坎,甚至叶讫言一度认为,Samsara成员——旅行家,或许掌握了某种金蝉脱壳的世界法则。
正当双方要跳桥的时候,王小军不顾危险,沿着桥梁底部,凭借着双手,身子悬空攀爬过去,在对方准备跳桥的时候,猛然窜起,飞扑过去。
猝不及防下,人质小灰得以幸免,被看准时机冲上来的警方解救,但小军和Samsara成员,因为拉扯之间,身体悬空,重心不稳,与代号旅行家的暴徒一同摔落桥底,双双殒命。
两天后,那个年轻时被丈夫家暴,丧夫后又受尽人间刁难的女人,那个一人打三份工,供养孩子读书,希求将全部未来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母亲,在自己孩子墓碑前服药自尽,被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了。
五日后,黎奶奶受不了噩耗打击,撒手人寰。
叶讫言、时志龙与几个同僚凑了些钱,将三人一同安葬,希望这个世界有天堂,三人能够在天堂相聚,永不分离。
事后,沉冤昭雪的叶讫言委婉提出希望时志龙给小灰找个好人家,叶讫言只是个大学生,他无法也没能力抚养一个七岁的孩子。原本时志龙打算独自收养的,可惜家里已有两个孩子,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他再做善事,况且他妻子坚决反对,整天不着家已经够被人嫌弃的了,出去出差几天,又带回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任哪个女人面对这个现状都会抓狂。
时志龙想起了发小,从小到大的兄弟,六七年前在一次打击黑恶势力的行动中,不幸牺牲。老年丧子,又是独苗苗,如今一对老人艰难度日,他俩都是退休干部,退休金足够颐养天年,但来自精神上的压力,时时刻刻不在摧残着他们。
时志龙常年拜访替自己发小尽些绵薄的孝道,所以也了解这两老人都是本性淳厚之人。小灰交给他两人,放心,不会让他受了委屈,而小灰为人活泼乖巧,讨人喜欢,也会给老人的晚年生活带来欢声笑语,重要的是人有了活下去的奔头。
他相信他俩一定会喜欢这个大孙子的。
于是登门拜访,说明来意。
两老人本孤寂,双方一拍即合。于是办理寄养手续后,小灰告别叶讫言等人,正式入住新的家庭。
叶讫言弹了弹青花瓷的酒壶,“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在追寻你的身世。我对你终究有些愧疚,希望通过这些,弥补一下。”
他叹了一口气,“人,总要认祖归宗的。”
“找到又如何,找不到又如何?我妈是妓女,生下我没几年,得了性病撒手人寰了,我爸是痞子,我还没出生就跑了,现在要么在哪个犄角旮旯里醉生梦死,要么就被人早早砍死丢进江里喂鱼了。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亲戚任谁敢认领我这么大一个孙儿,他们膈应不膈应,他们就算不膈应,我也膈应,现在其实挺好,有爷爷奶奶(寄养人)、师父,老哥,足够了,别的,真的不想去考虑了。”李恢洒脱笑笑。
叶讫言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报告,递了过去。
李恢摇了摇头,他知道老哥的做事风格,不会空穴来风,只是这份报告他真的不想接,他不想知道谁是自己父亲,也不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这一切跟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真的。不过他还是接了过来。
这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单回执。
李长山,梅艳红,确系为被检测人李恢的直系祖父、祖母。
五雷轰顶!
李长山,梅艳红正是他的收养人。
.........
放学铃响起。
叶苏秦整理着书包将文具盒和书本塞入,拎起来甩在肩上,跟周围人打了招呼正准备往外走。二十分钟前梵天浩发信息过来,傍晚室外篮球场有一场比赛,对战泗岚高校的校篮球队,虽是一场友谊赛,但对面阵容强悍,急忙招呼他过去帮忙。
走廊上,急促的高跟鞋踩地声急冲冲响起,爱莎老师火急火燎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正准备离开的叶苏秦,急忙挥了挥手,“叶苏秦,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内,爱莎将办公桌上凌乱的物件,口红等匆匆扫进小坤包,又对着镜子梳理了下妆容,披了件坎肩招呼叶苏秦跟自己走。
“等会你跟我去参加一个活动,是校领导点名要求的。可能今晚回去会有些晚,我已经跟你母亲通过电话了。”爱莎步履匆匆,叶苏秦则一脸困惑地跟在后面。
出了校门,在一醒目公交站牌下,穿着中山装,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对着他们招了招手,是教导主任。
他时不时看了看手表,略略有些抱怨地说,“怎么才来。”
爱莎脸上闪现愧疚,一个劲小声道歉。
从来都是冷面冷目的教导主任,今天估计把他这辈子的笑容都给用尽了吧,一脸谄媚地走过来跟叶苏秦搭讪,左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副长辈关爱晚辈的姿势。
也没等多久,一辆兰德酷路泽开了过来,司机下车打开车门,挂着职业微笑邀请他们上车。
叶苏秦瞳孔骤然一缩,这不是昨晚来自家小区附近打探消息的那位开劳斯莱斯的司机嘛。
教导主任上了副驾驶,爱莎老师跟他两人坐在了后排。叶苏秦心里一万个问号,看侧边一脸紧张又雀跃的爱莎老师,似乎预感到今天会是不寻常的一天。
半个小时后,车子驶入本市最大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希菲尔。希菲尔是埃勒集团旗下的连锁商业酒店。
司机停好车,三人进入酒店,在前台等了一会儿,司机拿了卡带着他们上了电梯。
来到五楼,在仪宾小姐指引下,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大包厢,两名仪宾小姐合力推开大门,内里是上百平方的大包间,异国风情,豪华至极,大圆桌直径好几米,中间花团锦簇,上菜的话得摆在桌子外围一圈才行,不然站起来都够不着……
叶苏秦茫然扫视了一圈,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呆立当场。
坐在主位上的男子豁得起身,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拥抱在怀里。
看得出来,男子的地位很高,他站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推开椅子,分立两侧。
男子动情的抚摸着少年的脸蛋,“你瘦了,个子也高了。”
少年嘴里全是苦涩,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一个场景下与之见面。
“来,跟爸来,坐爸旁边,点了都是你爱吃的菜,快,快尝尝。”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年的叶讫言,他深情款款地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亲自拉开椅子,伺候他坐下,就像小时候一样,像个服侍小皇帝的老总管。
脸上洋溢着温情的笑,夹起大鸡腿往他盘子里放,又或是将鱼肚子上最柔软的肉夹过去。其实在宴客的时候,这种做法非常失礼,但是当主人地位实在太高,这种失礼的举动又会被定性为雅致了。
宴请的一桌人,叶苏秦都认识,学校里的一些领导和老师,一个个搓着手,局促得不得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谄媚、阿谀两个字。桌上的菜没动过,一筷子都没动过,连校长坐着,也是挨了半个屁股,正襟危坐。
两父子在上面说话,大部分都是叶讫言在说,言语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底下一桌人干巴巴坐着,时不时矜持地动一下筷子,好几个人,比如教导主任,副校长之流踌躇着是否上前敬酒,又不敢。
寻常酒宴,无论是大公司内部晚宴也好,还是政府机关的招待宴也好,哪怕你职位再小,上去给领导敬酒,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事儿。但是今儿的主太大了,他们等人上去,好比老百姓给国务院国务卿敬酒,那叫自我定位不清楚,那叫不自量力。
“圭塞普校长,我常年在外,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犬子这几年承蒙您关照有加,我作为一个父亲,敬你一杯。”叶讫言端着一杯酒,也不起身,但谁也不敢说他架子大。
“叶总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六旬校长赶忙起身,凑上去碰了碰,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姿态放得很低,酒杯仅仅轻轻磕了下就缩了回来。
随后闲聊了几句,叶讫言很健谈,对教育事业和教育市场认知度很高,他一边打趣着几个国外经典事例,一边品评国内教育的困境和破局之法。一堆在教育事业上深耕几十年的老教师们竟然被一个门外汉说得颇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叶讫言喝了一口酒,咳嗽了一声,众人识趣地放下筷子,知道重头戏来了。“校长,我想给我们学校捐栋楼。”
校长拿筷子的手都抖了,“叶总,您这——。”
“没别的意思,就是支援一下落后城区内教育事业的发展,也为农民工子弟们创造一些相对公平的学习环境。计划是建一幢多功能教学楼,包括一整套实验器材,多功能影视厅,1200套教育器材,十万本课外读物以及相关的桌椅板凳之类用具,统统一手包办了。”
校长眼睛都红了,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叶总,我代表兰墅中学一千七百名师生,感谢您的慷慨捐赠。”
脑子里,这幢楼的名字,校长他都想好了,就叫讫言楼,不,叫苏秦楼。
又热热闹闹了一会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知道两父子多年未见,有太多的话要讲,碍于在场有外人,双方也没怎么交谈,于是客人们识趣地站起来,告罪一声,纷纷提前散场。
叶讫言亲自给儿子倒上果汁,拿起酒杯碰了碰,乐滋滋的,夹了一筷菜,慢悠悠感慨到,“咱爷俩,差不多有三年没见了吧,最近一次见面是啥时候来着的?”
“高中入学典礼的时候,”叶苏秦有点窘,不太爱接这个话题,有些扭捏。当时这个男人,明明穷困潦倒,却死要面子,一如既往一身绸缪的手工西装,租赁了辆奥迪A4,倜傥潇洒,场面排头都很大。但叶苏秦只想钻地缝。
他一直无数次在想着,下一次跟这个浑蛋老爹见面的时候,会是怎样一个场景,破口大骂他丢弃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告诉他这些年自己过得多委屈,或者狠狠将他揪着暴打一顿。也考虑过,摆足姿态,冷面冷目,形同陌路,不去搭理。
或许一年前,自己真的做得出来,年轻气盛,爱恨分明。但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忽然感觉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那些小时候受的委屈,长大后受到的白眼和奚落,好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父亲还在身边,感觉亲人好好在,比什么都重要。
父亲还在喋喋不休,“对对对,入学典礼,那次你妈没去,我想着总不能留...你一个人.....”叶讫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突然站了起来,一把将他抱住,儿子个头已经很高了,两人不相上下,有湿濡的泪水滴落在肩膀上,打湿了一片。
父亲的目光柔和了,他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儿子,对不起,爸爸真的对不起你,爸爸差点把你害死了,爸....呜呜....爸浑蛋,爸不是人,爸欠你太多太多,爸都不知道怎么赎自己的罪,我都不敢乞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接下来的日子,给我点时间,好好弥补一下,行吗?”
“你都知道了。”叶苏秦淡淡说道。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你是我儿子,是我心头的肉啊。九岁那年,我抽空回来一趟,看到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草堆里玩,整个人瘦成皮包骨,两眼无神,宽大衬衣下面是大片鞭挞造成的红肿,那可是寒冬腊月啊,室外气温不到一两度,趿拉着拖鞋,套着单薄的衣物,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无助地哆嗦。”
“我知道我的离开,对你妈伤害太大了。婚后生产下你的时候就发现她有点异状——精神方面,当时我没怎么在意,主要家里条件也不容许,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她会发展成这样。我...我真是浑蛋,我眼睁睁看着你遭受虐待,在你最需要爸爸的时候,甚至连走过来抱抱你都做不到,我....呜呜呜。只能逃避似的委托你奶奶过来照顾。我.....真不是人。”说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整张脸都红肿。
“爸,”叶苏秦上前一把拉住对方的手,“别这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次爸不走了,这次爸再也不离开你了。”叶讫言信誓旦旦,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要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