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京当晚两人早早休息,第二日起床便开始准备下午会议的资料。在李真看来这次会议自己只是一个配角而已——不管是为了满足大人物好奇心还是为了走一走形式,总得需要他这样一个亲身经历过战斗的幸存者列席。
只是看着资料上那一连串的牺牲者名单与字数,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有必要亲临此地。
名字、数字,无非都只是符号而已。而那些人本就是同大堆的符号打交道的。对于统治着一个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庞大国度的官员来说,数百人的伤亡也许的确只是一个小数目。若非亲自经历过那样血腥恐怖的场面,绝不会对当时的情况有一个直观的认知。
而他出现的意义就在于,加深那些人的印象。
会议的地点在南海瀛台。
数百年前这里曾经是古代帝王的居所,但在立宪之后皇帝只保留了乾清、交泰、坤宁、养心这两宫两殿以及周边的建筑群。然而即便如此现在还是有不少人认为皇室的开销太高,浪费了纳税人的税款。
从前李真对此并无太多感想,但在他下了车、第一次见到那气势恢宏的皇城建筑时才由衷感慨,保养这样的一片建筑群落究竟得付出多少金钱与精力。
尽管只是远远眺望那些黄金琉璃瓦覆顶的巍峨宫殿,然而他仍旧打心眼儿为它们的气势所夺,以至于在车门外愣了两秒钟,才在戴炳成的催促下跟随警卫继续向前走。
戴炳成自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因而随口问李真:“第一次见,有什么感想?”
“在想没立宪之前皇帝一家究竟要花多少钱。”李真微叹着说道。“见应公家的别院的时候觉得很奢华,但和皇帝比起来……”
戴炳成笑了。他边走边指了指周围那些红墙琉璃瓦的建筑、巧夺天工的园林风景、如诗如画的山水亭台:“不知道吧?这里到现在还是朱家人的。”
他又比划了一下:“这一整片紫禁城,实际上都还是朱家人的私产。”
“欸?不是说皇帝现在只有两宫两殿么?”李真有些惊讶,“难道这些不是帝国政府的财产?”
“所以说皇帝也是有些委屈的。”戴炳成笑了,“这里都是皇室租给帝国政府的办公区,租金就是皇室的日常开销。当初毕竟要开个好头。说是要立宪保护个人私产,那么皇帝的财产也当然属于私产,所以就租下来了。”
“这个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李真感慨道,“这么一看……什么世界首富之类的都是名不副实了。这片地,连同上面的建筑要是一卖……”
两个人一同笑了起来,但走在他们前面的两个警卫仍旧面无表情——只是不清楚听到有人在这里这么谈论朱家人,会有什么感想。
南海瀛台附近这一片区域是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所在地。眼下虽然是春节,但还是偶尔可见匆匆走过的工作人员。从前李真觉得特务府的工作环境不错。但来到这里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错。他们花了将近五分钟穿过一片绿地,转过一条被银装素裹的垂柳所遮蔽的小径,经过两个部阁级行政部门的办公机构,最后走上一条周围有汉白玉栏杆的小路。
再过十几分钟便可到达会场,但这时候忽然从一条岔路上走过来一个人。
这人与之前见过的政府雇员明显不同,因而刚露面就吸引了李真的注意力。他看起来样子挺年轻,穿了一件白色的呢大衣,脚下是一双磨砂的褐色牛皮鞋。脸上戴了一副茶色的眼镜,脖子上还围了一条围脖。这种打扮在燕京大街上随处可见,属于有些小清新的文艺范儿。可现在出现在南海里就令李真有些意外了。
然而更意外的是,那人就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一起跟了上来。走到戴炳成旁边。
然后他微笑着开口打招呼:“好久不见哪。”
戴炳成显然也有些意外,然而并不像李真那样惊讶——就好像之前同这人便是相熟的。他在微微一愣之后点头:“您怎么来这边儿了。”
“听说你们要来,过来看看。”那人温和地笑笑,又看向李真,“这位是……”
“这是李真中尉,特务府的执行官。”戴炳成向李真点点头,“一位老朋友。”
但在戴炳成开口介绍对方的身份之前那人便将手抄进大衣兜里,向李真微笑致意:“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一表人才。我是你们局长的老朋友,很高兴见到你。”
李真想了想,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幸会、幸会。”
然后就不再多言了。因为他注意到一件事——戴炳成和对方说话的时候用的是“您”。这个词儿他只在静湖别院听戴炳成使用过——对应公。而即便是和应昭然说话的时候,他也是以“你”字相称的。
身边这位的年纪似乎还没有应昭然大,往多了说可以看成是三十三四岁,但往小了说,二十三四岁也不是没可能。这样的年纪作这样的打扮,又好像在自家花园里散步一样施施然走到两人身边而前方两个警卫什么都没说……
他想了想,心里微微一跳。
于是不着痕迹地又用余光打量对方一番——倒是有几分相似的。
那人再陪着走了几步,同戴炳成点点头:“你们就快到了。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又看了李真一眼,嘴角泛起一个温柔的笑容:“希望还有机会见到你。”
没等两个人回话,他就步子一转,走到另一条小径上去了。
见他走远了,李真才皱皱眉,低声问:“那位不会是……”
“朱昭煦。”戴炳成简短地答道。
“哈。”李真深吸了一口气。“真没想到。”
不过这么没头没脑地走过来然后说什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是什么意思?这种口气他在静湖别院的时候也听过一次,当时说话的是应昭然。可毕竟对方是平阳知市。清楚自己的传闻也算在情理之中。然而这一位……同自己实在是有些遥远了吧?
这种事情他也不好开口问戴炳成——不然会让人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吧。也许真的就只是问候老朋友然后顺便同自己客气了一番呢?
李真在心里胡思乱想,却没注意到身边戴炳成脸上略微有些奇怪的神色。这么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的警卫在一面金黄琉璃瓦的照壁前停下脚步:“两位,到了。直入就可以了。”
照壁之后是一栋大殿。看起来古香古色,然而内部却都是现代化的办公设施——这便是这一次的会场。戴炳成看了李真一眼:“准备好了么?”
李真点点头。
他们两个就从另一侧绕过那扇照壁,随后看到大殿正门的匾额:紫光阁。
沿着长长的走廊深入大殿。会发现这栋建筑物远比在外面所见要大得多。走廊两侧有大大小小的房间,门上有各部门的牌子,一些李真听说过,另一些闻所未闻。里面同外面是两个世界,看起来就好像一栋高档的写字楼。虽然偶尔可见有古意的山水字画、玲珑摆件,然而同这建筑数百年前的模样相比已是大相径庭了。
人渐渐变多起来,一些工作人员脸色凝重地来回奔走。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满是紧张郑重的气氛。他们两个凭借自己的胸卡通过两道门禁验证。最终抵达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这间会场里是常见的那种环形会议桌,座椅之后又有两排座椅,应当是为列席人员准备的。似乎他们来得要早些,会议室里只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桌上有名牌的“重要人物”都未到场,戴炳成算是第一个走进来的“有名有姓”的与会人员。
李真在戴炳成身后坐下了,看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离会议开场还有十五分钟。
这里是南海啊。他坐定之后在心里微微感慨——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来到这儿。
又过了五分钟,另一个人走进会议室。那是一位老人。穿着黑色的笔挺制服,肋下夹着军帽,露出满头的白发来。戴炳成在他进门之后立即起身,站成了一支标枪。李真只朝他的肩膀上扫了一眼。也立即站起来,将脸绷成一张扑克牌。
老人的肩头有两颗紫心金星灼灼闪耀——这是一位中将。
陆军的将官军礼服应该是墨绿色,然而他的军礼服却是黑色——这是属于特别事务府系统的制服,而这个系统里只有一位中将。
总长阁下。
两人向总长敬礼,老人在回礼之后严肃地看看他们,将目光在李真身上略微多停留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坐下吧。”
但他们仍在老人落座之后才坐回原位,戴炳成就像李真一样把腰杆儿挺得笔直,似乎这位保卫局局长在坐到自己大老板身边的时候也像当初的李真一样,心中略微有些紧张忐忑。
于是李真就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只是列席而已,用不着像戴局长一样坐在一位将军的身边,看样子连呼喘气都有点儿不自在。
总长入场之后,其他人便像约好了一样陆续走进房间。于是这间会议室变得热闹起来——普通人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谈笑,只有大佬们才会彼此点头致意寒暄,而他们的随行人员则填满了会议桌之后的两排座椅,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都因此升高了一些。
然而李真注意到,大部分的人是坐在他们对面的。自己这一侧有些冷清,桌上只有五个席位。两个属于特别事务府,另外三个人穿着陆军制服,一位少将、一位上校,还有一个没有挂衔。
最后有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走到正席上落座,朝两侧众人点点头,清清嗓子:“诸位,会议开始了啊。”
实际上李真一直是抱着略显好奇的心态来参加这次会议的。不管怎么说,他之前从未想到自己会参与这种级别的会议。因而很想瞧瞧在这种场合,那些自己从前只能“听说”的大人物们都是什么表现。
但眼下他却有点儿失望。因为除去他们的身份不谈的话……眼下的场面和自己从前开班会的时候也差不多。
一些人忧心忡忡。一些人表情麻木,一些人显得满不在乎。会议桌上有名有姓的大约二十多个人,外加他们身后将近三十个随行人员——五十人神色各异,全然没有他之前想象的如临大敌的气氛。
而他身边就坐了一个中年人,似乎是那位没有挂衔的与会者的随行人员。那人在坐到李真身边的时候朝自己略微笑了笑,然后将电子记事本搁在膝头。盯着上面的数据就不再言语了。起先李真觉得这位是在研究资料,然而直到会议主持人花五分钟开了场之后那一页也没有被他点过去。
李真不禁朝他膝盖上的显示屏瞥了一眼。
发现那上面显示的是……“2015年xx部队年度工作总结、后勤处年度财政计划”。
这完全同这次会议的内容不搭边儿啊。
他皱了皱眉。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紧张得太过分了,还是眼下他们讨论的事情的确没什么“大不了”。
这时候会议开始进入正题,与会众人看了几张在室内另一头的大屏幕上显示的资料图片,又听主持者介绍了一番神农架事件的相关情况,短暂地沉默下来。李真也才弄清楚那个主持会议的人的身份——帝国司法部部长助理。
接下来这位助理的一句话令李真意识到,这次会议也许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简单。
因为他说的是:“有关类种。我们先来听一听戴炳成少校的意见。请重点讲述神农架事件当日的事发经过,并对特别事务府北方基地的战斗伤亡情况作出解释。”
李真可以从侧面看到。戴炳成微微一愣。
由司法部部长助理来主持这次会议本来就有些违和,此时又说出这种话来——怎么看都像是在兴师问罪。
戴炳成看了看身边的总长,清清嗓子,沉声说道:“相关情况各位面前的会议资料里都有详细说明。接下来我要重点阐述的也是当日的战斗情况。然而在此之前请各位先看一段视频资料。”
随后他点了点头,房间另一侧的工作人员便在大屏幕上播放了一段影像。
是同亚当的战斗场面。
这段影像资料来自当时执行官战术头盔上的微型摄像头,效果并不是很好。但即便画面模糊,人们仍可辨识出场地中间的那个巨大身影。它被包裹在一团火光当中,影像因为拍摄者的动作而颤抖不止——这是双方第一次接触时的情景。亚当凭借自己的能力阻隔了火焰、停止弹头,而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其中一台力场发生器。
当时这类种给人带来的震撼,李真今日记忆犹新。可是如今坐在会议室当中看这段影像,却很难再体会到当日的那种绝望与恐惧。
因为画面其实不是很“精彩刺激”。
敌人只有一个。还走得很慢。而强大的火力不停地轰击在它身上,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家伙已经占尽下风,似乎在下一刻就会颓然倾倒。之后的画面一转,有人从阵线之后跳了出去,试图绕到亚当背后对他进行突袭。
看到这里的时候,李真抿了抿嘴。
这段影像资料自己的电脑里也是有的,然而他从来没看过。
只是因为一件事:当日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战斗结束之后的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实际上那时候他处于某种很不正常的状态:劫后余生的兴奋、身体重塑之后的悸动、还有意识当中某些不安分的狂躁情绪。种种因素令他当时是以一种极其模糊、焦躁的情绪来与人相处的。
而直到更往后的一段时间,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意志被逐渐镇压下去,他才慢慢地又找回了自己,才在走过一间又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的时候意识到……
某些人已经完全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而此时就在那面屏幕上,昔日的战友还在英勇地对类种发起冲锋,关心愿还身披铠甲。以一往无前的气势为战友开路,又在下一刻陡然升上天空、重重跌落于地。
就是那个曾经误会了自己、在餐会上将自己“救”出来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抱歉”的关心愿。
接着亚当的能力发动。一大片残肢飞溅,镜头被覆上一层血色印记,而后快速升起,直没入黑暗里。似乎是拍摄者的头颅被斩掉了。
李真微微垂下头。然后听见部长助理说了一句:“到这里可以了。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李真的手情不自禁地一用力,“喀”的一声,红木扶手被捏出一道裂纹。他旁边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看了那裂纹一眼,又看看李真,将头转过去了。
于是戴炳成沉声说道:“那么就如诸位所见,类种很强大。它具有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的能力,且都是a级灵能。我们第一次同这样的生物作战,尽管先前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工作,然而它以及之后的蚩尤。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了人类的认知。北方基地的a级执行官数量较少,在无法得到南方基地倾力配合的条件下……”
助理打断了他的话:“少校。现在要讨论的你是的问题。南方基地的事情将会有另一场听证会。”
戴炳成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么请看下一份资料——对于第二个类种,蚩尤的分析结果。”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李真事前没有料到的。他原以为这次会议主要是讨论另一个类种有可能苏醒的事,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开场。司法部长助理的态度并不友好,与其说是主持会议,倒不如说是在“质询”。戴炳成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极有耐心地回答了他一个又一个问题。其中不少问话在李真看来近乎可笑。
例如为什么当时贸然决定派遣执行官深入墓穴,而没有原地待援徐徐图之——倘若那人亲眼见识到了亚当的恢复能力有多么可怕、能力增长得有多么迅速……恐怕他的选择会是直接请求动用核弹吧?
之后另一些人问了几个同样可笑的问题。
“为什么要完全毁灭具有珍贵研究价值的蚩尤?”
“是否夸大了类种的恢复能力?”
“战况如此惨烈是否是源于执行官平时的懈怠?”
“依照当时的情况,假如战斗人员选择……也许就不会……”
李真只觉得心中的怒意渐渐升腾起来。然而他身前的戴炳成还是在以平静的语调不厌其烦地一一回应每一个质疑。
到最后终于有人将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那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脸上从头到尾带着怀疑的神色审视着戴炳成。并且在他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时说道:“如果类种的确有你描述的那样可怕,那么幸存者之一,那位李真中尉,为什么可以在最后时刻轻松地把它毁灭掉?这种能力为什么在之前的战斗阶段没有发挥出来?是否是先前畏战?”
李真猛然抬起头,向他看去。
然而对方只盯着戴炳成的眼睛,没有分神理会他身后的那个中尉。
戴炳成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时的情况也在之后的视频资料里。虽然由于角度的关系拍摄得并不完整,然而……”
但对方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我们没有时间去看完几个小时的战斗录像,所以才需要你做出陈述。”
戴炳成没有说话,而是沉默地看着他。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最终那一位在戴炳成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微微侧脸揉了揉额角掩饰自己的情绪:“少校,只有你将这些问题说清楚,才能进入下一个议题。否则……”
他点了点面前的电纸板屏幕:“否则我不确定你们这次提到的另有一个类种苏醒这件事,是否需要耗费那样大的人力物力。或者在我看来,这只是某些人打算借此机会推卸责任、争取政策倾斜的借口而已。”
室内微微哗然。这应当是会议进行到此时所说出的最严重的一项“指控”了。但这种“哗然”也并非惊讶或者异议,反倒桌对面的大部分人都有些隔岸观火的味道。这种气氛令李真相当不舒服,而他也发现自己这边另外三个陆军系统的人一直以超然的态度坐在椅子上,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什么关注的情绪。
李真看了看那人身前的名牌,终于忍不住在网络上查询了他的名字。搜索的结果显示,这一位的职务是陆军宪兵总部副纠察长。
他微微一愣,然后瞥了一眼自己这边的另外三个陆军系统的人,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神农架事件进行的最后一刻,戴炳成以阵前哗变为由处死了一个陆军中校。得知这件事之后李真还很是为此感动了一番——无论怎么说,得知自己的长官为了保护自己的下属不惜做出这种风险极大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打心眼儿生出某种温暖的情绪。
那么就是因为这个了。怪不得会议的气氛如此异常——也许这些人是打算借机出一口恶气。也许他们还不介意将这场会议拖上个几天,直至将戴局长打倒在地、永不翻身吧?
念及此处,他的思维豁然开朗——类种的事情涉及到能力者,能力者的事情涉及到特务府。然而北方基地的实权局长与总长都列席了……南方基地的人呢?他们一个都没出现。
里应外合么?
李真不由得看了看面前特务府总长肩头的那两颗将星,心中笑了笑。
似乎这两颗星,含金量也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高。
会场的气氛有些僵。戴炳成沉默着没说话。照理来说这个时候该叫自己出场了吧?
然而戴局长……似乎也没有料到场面会变成如今这样、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让自己出面。算是某种变相的保护心理么?
李真的心里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