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儿趴在铺了织锦的矮凳上,放松身心,任管仲手持布巾在背上用力搓揉。一边享受,一边同管仲闲聊。管仲在戴地被送回了齐国,自是好奇此后之事。
诸儿也不隐晦,直接将华督的布局和盘托出。
说着说着,连正在给贵客搓背都忘了。直到诸儿打了个喷嚏,才突然惊醒过来。
只好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却听管仲俱言自己的身世:
管氏乃是武王三弟管叔鲜之后,因为参与武庚三监之乱,被周公旦诛杀,管国灭亡之后,管叔的后裔分散各处,有一支便来到齐国,成为了齐国的管氏大夫一族。
管仲之父管庄本为管氏大夫,过世之后,管仲孤儿寡母,在族中失去了话语权。而管氏大夫之位落在了族叔管至父头上。管至父夺了大夫之位也就罢了,最过分的是将管仲家中财产侵吞殆尽,搞得管仲家境一落千丈,年纪轻轻便不得不出来混口饭吃。
幸而儿时的好友鲍叔牙引荐,管仲在鲍氏大夫的家族中谋了个差事,帮鲍叔经营一些产业。后来恰逢国君要去宋国平乱,召集国人从军出征,管仲看中立功的赏金,削尖脑袋谎报年龄,才得以以甲士的身份担任车右,结果出征才没几日,便因赌钱被诸儿抓了个现行,不仅丢了饭碗,还差点把脑袋留在戴国。
被赶回临淄之后,管仲只能重操旧业,帮着鲍叔来打理这边“君子汤”的业务,这推出搓背的新服务也是管仲自己的主意。
听到这里,诸儿不禁唏嘘。
管仲抽了抽鼻子,将布巾啪的拍在肩上,道:“不多说了...这搓背的服务,客人可还满意?”
“没太注意,好像是不是搓破皮了,疼...”
“绝无此事!”管仲心虚地笑着。
“好。那烦请为我冲洗吧。”
哗——的一声,桶中水劈头浇了下来,管仲恭恭敬敬地用新的布巾来给贵客擦干,用装有香草粉末的筛盒在身上轻洒一番,然后给诸儿穿上衣服,系好腰带,道:“贵客慢走——这边请。”
管仲扶诸儿上了马车,正欲回身,却被诸儿叫住。
“汝可愿来我东宫为宾客?”诸儿神秘兮兮地低语道。
“这...虽蒙太子盛情相邀,只是夷吾不才,只不过能为君子淋浴搓背而已,恐失太子所望啊。”管仲颇为为难。
“我也不勉强,何时有意,直来东宫便是。”
“多谢君子美意,然容我辞之。”管仲深深一揖。
“无妨,汝回吧。”说着,诸儿悠然驱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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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入东宫的内室,便见孟姜伏在案上小憩,宽大的衣袖如羽翼展开,像是一只抱窝的雉。
听到脚步声,孟姜渐渐苏醒,慵懒地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这边。
“我回来了。”诸儿将外衣脱下,挂在木架上。
“兄长?...兄长!”一下子抱了上来,紧紧黏在背上。深深地吸气,补充久违的味道。
诸儿就着案几坐下,孟姜也不放开,成了前扑的姿势。
“妹妹,实在是对不起,将你送与的玉佩损坏了...”诸儿解下玉佩组件,抱歉地呈给孟姜。
“只可惜如此的美玉,就这样裂纹了。”诸儿叹息。
“兄长无忧,我再去寻访,定能寻得配得上兄长的新玉。”
“不必了,我还是怀恋旧物啊。”
孟姜不再言语,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待着。半晌,才在诸儿耳边开口道:
“兄长,岂不闻玉碎消灾之谓?或许它是代替兄长承受灾祸了也未可知啊——”
“话说兄长此行,可遇到什么难事否?”
“确然。宋太宰华父督狡黠,预先设好了局,防范郑伯发难...”诸儿将宋国之事详细地说与孟姜听来,“若非华督之意只在保他自己,我恐今日不能全身而退啊。”
“兄长说笑。量曹伯之能,如何挡得住兄长归路?只是,以孟姜愚见,郑伯不见得不知华督之谋,反而可能故意卖了破绽给华督。”
“何以见得?”
“兄长言及郑伯近日头疼之事...”孟姜在诸儿背后跪坐,将兄长的冠带卸下,解开发髻,一边用玉梳轻柔地梳理还微有些湿润的头发,一边将自己所思所想娓娓道来。
“天子与郑伯有嫌隙之事?”
“然也。昔日郑伯即位之初,镇压其弟共叔段的手段,兄长可还记得?”
“记得。”诸儿点点头。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这是《左传》中的第一篇详细讲述的事迹。郑伯放任的胞弟共叔段的僭越行为,一步步培养段的叛逆之心,最后在段自以为万事俱备发动叛乱时将其一举击败,与共叔段有关联的势力也被连根铲除。
“简而言之,郑伯谋事,时常示人以弱,使对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放松警惕。”“天子如果真的要讨伐郑伯,必然召集宋、卫、陈、蔡,对郑国形成包围之势,其中陈蔡弱小,宋卫强大,”孟姜用纤柔的手指在诸儿的背后描绘列国的地图,将参会各国一一指出,最后画了一个包围郑国的圆圈,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假使宋、卫、陈、蔡会同王师伐郑,大军压境,恐怕即便是郑伯也无力回天了。”
“但如果宋国不响应天子的号召,那么仅凭卫、陈、蔡三国和王师,实力并不胜过郑军许多,郑伯尚有一战之力。甚至,以我不成熟的猜测,郑伯是认为以郑军之力,能够胜此四国联军。”
“如此看来,郑伯若真的非要杀掉华督,扶立公子冯为宋君,那么宋国明显不会听从天子之命,而是听从郑伯之命,那样一来,天子一定会蛰伏等待下一次机会;如果郑伯貌似铩羽而归,那么天子会认为宋国并不服从郑国,而是会响应王命,那么,天子就可能在过早的时机发动对郑伯的讨伐。”
“郑伯年迈了。将来的隐患最好在自己还在的时候就排除掉,不是吗?”
诸儿听着孟姜的分析,笑道:“今日我遇到一位大才,与他言及此事之时,其人所言,与你现在所想大同小异。可惜他不肯出来辅佐我。”提起笔,翻出一卷空白的竹简,道:“可否再为我分析一遍?”
“诚如兄长所愿。”
兄妹二人各自扮演齐、周、郑、宋、鲁、卫、陈、蔡诸国之君,推演局势发展的可能。夜半三更,竹简、木牍横七竖八摆了一地,终于办完要事。
一阵春风吹来,油灯忽然熄灭。今夜却是新月。